巫琅与孟章君还躺在花海之中,神情祥和,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商时景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眯眼看见了远方有人提灯缓缓走了过来,雪发垂落,来人只简单披了件外衣,赤脚走在这花海之中,那灯笼之中罩着几只扑棱着翅膀的飞蛾,灯光蛾影,一下子看起来竟有点美丽。
造梦生提灯照了照商时景的脸,似乎有些意外,缓缓道:“你醒了?”
“这里是……”商时景有些迟疑。
“你们不就是来找此地的吗?”造梦生说话的语速不缓不急,好像时间都随着他的语速放慢了许多,他踏在灵液之上,平静道,“随我来吧。”
商时景动了动脚,又停下来询问道:“那他们呢?”
“能醒来的人自然会醒来,醒不来的人,你永远也唤不醒他。”造梦生缓缓道,“死在瑶芳花之中的人不少,这是他们选择的路,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做下抉择。瑶芳是情花,许久以前,男女之间常会互赠瑶芳以表情衷,直到我后来以血浇灌,它生于骨血,长于肌肤,你脚下所踩的每一步,都累满了尸骸,它也就从情花,变成了许多人的美梦与噩梦。”
商时景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偏偏造梦生不缓不急,他的声音空灵而缥缈,目光里氤氲着青山上朦胧的云雾,叫人看不清楚究竟藏匿着什么,走了许多,造梦生才又好似神游天外刚刚醒来似的说了一句:“每个从幻境之中挣扎着醒来的人,多数都不珍惜这次机会,总是盼着沉入更深更美丽的梦,你呢?你也是吗?”
“不。”商时景淡淡道,“梦中的确有我非常非常想要的一些过往,然而它已是过往。”
商时景说这话时语气没什么波澜,更没有什么遗憾,倒引得造梦生多看了他一眼,连带着接下来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是么?那很好。”造梦生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重任一般,“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你来得倒也巧,过了今夜,也许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来找一个人,他叫詹知息。”
商时景有些担心巫琅,忍不住频频往外看去,造梦生却陷入沉思,半晌才惆怅道:“你来找他啊。”
造梦生满头白发,模样却很年轻,长得十分俊美,只是眉眼之中显出老态来,修士百来岁的也不少,倘若心态一直年轻,容貌上自然也看不出变化来,不少女修士到了一两百岁,心性仍与少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是倘若心老了,自然从内到外一下子都老了下去。
“他是你的朋友吗?”造梦生忽然问道。
“不,只是他家人托我来找人。”商时景回答道。
造梦生点了点头,他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好像喜怒哀乐都随着岁月一道消失了,他皱了皱眉,满面只透出疲倦,对生命,对人世间的疲倦,他轻声道:“你随我来吧,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来,也许可以。”
“他是个很特殊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明白自己得不到什么,他跟别人不同,别人来找我,是为了新的人生,可是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做一场梦。”造梦生想了想,很快又道,“曾经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选择醒来。”
小屋分作三间,詹知息睡着的房间里摆满了瑶芳花,他沉眠在花床上,神情温柔,这还是商时景第一次见他这般愉快的模样。
商时景站在门口,忽然问道:“先生为他人织梦多年,自己却不曾沉溺其中,当真是心性坚韧。”他这话的语调平静无澜,听起来不似夸奖,也不像讽刺。
俗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造梦生看起来是个好说话过头的好人,他的确淡漠,却不像传说之中那么邪恶狠毒,商时景这才忍不住出口试探,造梦生为人织梦多年,没道理自己没出过事。
造梦生哑然一笑,他听出商时景的言外之意,并未因此动怒,而是平静道:“我的确没有催人梦醒的解药。”
“我只会做一个梦。”
“梦见故人问我后不后悔,让我再选一次。”
造梦生看向了商时景,轻声道:“我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商时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往,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选择,他选择醒过来,是因为他怕死,宁愿担忧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浑浑噩噩的死在美梦之中,毕竟他对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可是看得出来造梦生不是,他与这个男人只不过短短打了个照面,便能看出对方活得何等艰辛,对尘世并无任何渴求。
人不能为另一个人做决策,商时景疑心自己若是真有这么了无生趣,恐怕还是做梦来得更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