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59)
利箭如电,先是一支,而后便如雨下——殿顶上果埋伏有百余戎龙卫,眼见殿中有人冲出,手最松的一位没绷住劲,一箭she出,正正贯入那人肩头。
须臾间剩余的卫士也看清楚了,冲出来的不是主上,亦非那位君侯,便再没什么好犹豫的,百余人几乎同时松弦,有扎中的,有没扎中的——没扎中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人才有多大点地方,实在扎不进那么多箭去。
许是当真在仙境中过了千年,只见这位年轻公子不单身法不似凡人,便连命都比凡人硬上许多,这么多箭扎进去,竟还一时未死,且像不晓得痛般,不回头看上一眼,只仰首向天,举目望向九天之上,口作一声长呼,仿佛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了这烈烈一声长呼之中。
他向天际呼喊道:“——阿怜!”
“…………”
边涌澜这下倒是站起来了——他想去救人,又如何还能救得及。
“是贫僧明白得迟了。”
挽江侯一动,便听僧人蓦然开口,说是“迟了”,动作却不再有半分犹豫。
——“师父,何谓圆满?”
——“到时你自然晓得。”
昙山不晓得。
他不晓得自己这门功法是不是已迈过了最后那一线天壑,却双手合十,再分开时,掌中具现出了那一枚长安印。
印现即离手,无依无凭,浮于半空。
僧人闭目执礼,口中言语却并非是什么经文佛法,只是普普通通一句——“原来这世间,无神、无仙、无佛、无魔,唯有人。”
诸般明悟,皆上心头。
当日以生魂入阵时,僧人便隐有感知;千佛dòng中修行时,已了悟了九分;剩下一分,正得自这金銮殿中,天子驾前。
这世间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富贵贱,人人都有欲、有贪、有念——佛子代代苦修,可谁知真正镇住了那枚长安印的,既不是苦修的佛子,也不是流传的功法。
一位佛僧,一门功法,如何能与一界天地相争?
佛僧与功法只是依凭,如药引、如容器,所引所盛的,正是这世间最深、最重的,万万人的欲望。
僧人开目,掐诀,结印,身后便有佛影虚现——佛影不大不小,正是一人形貌,面上且喜、且怒、且哀、且惧、且憎、且欲,七情六欲俱混在一处,幻作好一幅众生相!
便在这一弹指,殿中静了,宫中静了,满城静了,天地静了。
天下无人不静,皆于这一弹指间,看到了他们最深的欲求,也看到了伴欲而生的白莲。
生而为人,因欲生执,因执生苦,却又因苦而生。
原来真正镇住了一枚印,一界天地,许人间一个长安的——是这一整个世代流转、欲火长燃、苦海无边的,万丈红尘。
天下人只静了一个弹指,殿中却久无人声,竟是半晌无人回神。
昙山缓步走到夏chūn秋面前,见这入魔的佛僧头一个睁开双眼。
“原来那门功法……是这样一个用处。”
老僧唇边慢慢浮起一个笑,两道经年岁月留下的法令纹便更显得深刻。
他双眼定定望住僧人,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却终闭口不言。
闭口不言,含笑阖目——夏chūn秋竟不用昙山动手,亦不再说一个字,双手缓缓合十,珍而重之地,行了此生最后一个佛礼,自绝心脉而亡。
满殿沉寂中,突闻一声轻响——那枚长安印,竟就此碎为两半,却不曾坠落于金砖之上。
印碎人散,待天子终睁开眼,凝目看去,便见殿中只剩三人。
长安印,与挽江侯,与那名年轻的僧人,皆不见影踪。
作者有话说:我昨天回家就睡着了,所以在这个诡异的时间更新……下章周四更,可以开新地图了夏老师为什么自己领便当了番外说,放在正文里有点影响节奏我这也是算在一篇玄学文里,高高扛起了唯物主义哲学观的大旗……无神无佛,唯有自渡,么么哒!
第三十章
硬说起来,边涌澜也不知该说自己是被狸奴舔醒的,还是老实承认是被它吓醒的——这头异shòu未如僧人预料般睡上半个月就醒转,而是一路睡回
了京城,左右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shòu,揣在昙山僧袍袖中倒也不占地方。
可当挽江侯睁眼时,却见一张血盆大口,口中长舌如蛇信分叉,在自己脸上来回舔弄。
“…………”
“昂!”
若不是这声驴叫,他还真一时认不出来它……
狸奴不知为何化作了本相,明明是只昂然神物,口中却仍作驴声,巨大的shòu首垂下来一拱一拱,想来是在撒娇。
“狸奴,既已回了家乡,便且自去吧。”
挽江侯按着shòu头站起身,便见僧人自狸奴身后转出,轻轻抚了抚它的头道:“缘起缘尽,无需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