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4)
“一路叵测,你既已见过这世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恶,可仍执意同行?”
“说到这个,”挽江侯却像突然来了jīng神,眉一挑,反问昙山道,“你可知本侯是谁?”
昙山当然知道这位自称本侯的人是谁——他是方外之人,却非不问世事,自然晓得挽江侯,也知晓封侯背后那一段佳话传说:二十六年前,海陵郡守喜得麟儿,八月携家眷登高望cháo,与民同乐。
海陵扼守囚龙江口,毗邻汪洋东海。囚龙江水面开阔,入海口却狭窄bī仄,每逢八月大cháo时,cháo水如困龙入海,cháo头一波高过一波,恰似真龙脱困,且喜且怒,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才痛快。
这囚龙江cháo是天下闻名的景致,却也隐藏着水患灾厄,那年夏天连降数场大雨,海陵郡守带领治下百姓做足万全防备,阖家前往观cháo,既是与民同乐,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cháo来那日烈阳高悬,天上不见一丝云影,万民翘首以盼,目光极尽处望见一个白点,呼吸间化作一线银芒,再一个眨眼就见cháo头汹涌而来,齐齐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呼。
然而欢呼声方才高涨,却蓦然变了味道——本无一丝云影的天上竟须臾间聚起大片铅云,cháo水与密云一起翻涌,说不好cháo头已涌了几丈高,或有几十丈,几与天齐。
在真正的天地异象前,凡人百姓莫说奔逃,连惊呼都发不出,万人寂寂僵立,只待那滔天巨làng灭绝这一片人间。
此时突有一声啼哭——郡守夫人怀抱的襁褓中,尚不足岁的婴儿张口哭了一声。
龙吟般的水声中,这一声啼哭本应无人听见,却嘹亮地打破了死寂天地,只见浓云翻覆,形似一只巨掌,将齐天làngcháo一挽——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不太靠谱。
当日真相如何已不可考,但那一年的夏秋确实不太平,各地均有折子上报,桩桩天灾人祸。
囚龙江cháo汹涌而来,又平静而去的异象混在大大小小的灾祸中,本不值得天子亲口过问,却有政敌参了海陵郡守一本,说他编出这桩异闻来邀功简直荒唐至极,真龙出海,哪儿是人力可能拦阻的?如此编造可是天大的不敬。
却未成想,先皇阅完折子,称奇笑道:“便真有巨cháo如龙,也是一头祸龙。边家此子祥瑞,合该生在皇家,抱来给朕看看。”
这一看就没把别人家的孩子还回去——先皇金口玉言,“合该生在皇家”,待到抱在怀中,心喜此儿玉雪可爱,赐名涌澜,留在宫里与年幼的太子一处教养,十八岁封挽江侯,是一步登天的富贵。
昙山已敛去观望心识,现下确实目不视物,可即便看不见,也自这位本朝头一号活着喘气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读到了八个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饶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动如山,昙山也难得有些无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这个命格,确实原本见不到这些yīn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见,特别高兴!”边涌澜如何猜不出今夜这一出,准定是这和尚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别高兴”说得像“我想吃人”。
“罢了,本侯困了,你且……”边涌澜不是不知道这出下马威之中带了规劝他莫要行险的好意,却又忍不下这口气,灵机一动,话音也是一转,“大师且在本侯这儿将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个理直气壮的注脚,“我一个人呆着后怕。”
挽江侯住的是间上房,里外两间,里间就寝,外间待客。他自是不会把chuáng分给别人,只是想用话挤兑一下这和尚,罚他枯坐半宿。
以这和尚不yīn不阳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会撂下一句“不叨扰”便拂袖而去,却未想到对方听完微微颔首,抬手摸索着挑亮桌上灯烛,竟真是一副准备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边涌澜见他先伸手借由烛火温度找到灯台,方才去挑烛芯,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
“什么时候瞎的?”
“…………”
“我是说……”边涌澜又犹豫了片刻,解释道,“大约十年前,我听过你讲经,那时你的眼睛还能看见。”
“…………”
“是我问得唐突了,大师不要介怀。”
“无妨,”昙山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似寻常出家人一般温言道,“烛火不熄,我在此处,你无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脑中蓦然划过这么个念头,可及至陷入睡梦之前,他都没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