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20)
“好!”少顷沉默之后,挽江侯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话语也痛快gān脆得仿佛全没过脑子,“那日我终只见到你,你自己琢磨琢磨这个意思。”
“……我琢磨着,这个意思是你不知何故,竟可不受功法影响,似是神魂不同常人,”昙山闻言竟也不恼,非但不恼,反而难能一句话说得有声有调,带了十分人气,“涌澜,你这个什么都敢张口就来的性子……”
“不好吗?”挽江侯反问,不待余音落定,已倾身而前,吻上僧人闭锁的双眼。
一吻轻触即分,他低声道:“得罪了。”
室间再无人语,僧人面色如常,不嗔、不怒,不兴波澜,虽是披着染血的僧袍靠在chuáng头,却像青灯古刹跪于佛前,竟是一个入定的姿态。
边涌澜也不再说什么,只又擦燃一根火条,对着点亮的灯烛陪在佛子身边,横刀膝上,静坐听雨。
雨声串起十年光yīn,滴滴都是浮光掠影:镜中花谢,水中月散,人们或喜或悲,却悲喜中都带着释怀与安详,静静离去了。
其中偏有一个少年,还兀自盯着讲经台上的僧人,又不得不护送身旁贵人回宫,便只来及回了下头,仓促地对僧人笑了笑,并不知对方看到没有。
“涌澜……”
已似入定的僧人突又开口,却又片刻迟疑——昙山发现,若要当真去想,他还真是想的起来——芸芸众生,千姿百态,他借由佛像的眼去看,看了一万张脸、十万张脸,这男女老幼的面庞便均混在一处,变作好一幅众生相。
可是这样一幅庞杂冗繁的画卷,偏就有人能够生得脱颖而出,扫过一眼,便自难忘——昙山并无过目不忘之能,却细想了想,就打千姿百态的众生相中,拣出了一个少年。
——是了,这孩子当年确是异于旁人,离开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昙山心念一动,便觉识海凭生千澜,有少年踏làng而来,粲然一笑,顾盼神飞。
僧人立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中央,手执佛礼,端庄肃然。他静静抬起眼,望向脚踏汹涌làngcháo,度海而来的少年,又见少年立在cháo头,再笑一笑,已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涌澜,”僧人续上前文,不知是对面前陪自己静坐的人,还是对识海中立在cháo头的青年说,“……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挽江候低声回应,手指轻轻抚过刀鞘上的暗纹,“……也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你。”
这把可谓“如朕亲临”的囚龙刀,刀鞘上的暗纹不是龙腾之形,而是一条逶迤的长江,流淌过数不尽的日月。
后来少年出宫时打听过,却听说僧人已封寺云游,再不知所踪。
他站在寺前,谢过路人,倔qiáng地抿了抿唇角,握紧手中刀,南下去观cháo。
——少年手中有刀,要去找他的道。
江cháo来去,一看就是五年。
五年间每每去观cháo时,边涌澜总会回亲生父母家看看。
“合该生在皇家”终归只是“合该”而已,千倾宫阙,不是他的家。
海陵郡守一职本是个任满便需轮转的位子,但因边家出了个祥瑞的长子,百姓觉得这任官老爷又吉利又仁善,离任时送万民伞请愿,天家便从善如流,钦定海陵郡守自此留任,不必再轮转他处,虽不算升迁,却比升迁更妙——既不招风惹眼,又有了安稳经营的根基。
边家父母对这个只在自己怀里抱了七个月的孩子不是不亲热,但亲热中又有疏离,有敬畏。
这敬畏在边涌澜封侯后便愈发明显——他的父亲见到他,要先下跪称一声“臣”。
挽江侯笑一笑,道起来吧,这一家人方才起身恭谨相迎——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便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倒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去看cháo,远离喧嚣的人群,遥遥立在山巅,凭风眺望,形单影只,确有些寂寞。
寂寞中他有片刻好像念起了一双隐隐绰绰的眼睛,又在决然抽刀,反手斩下的那一刻,一切皆忘。
——他找到了他的道,便gān脆利落地斩去前尘。
“斩姻缘?”宝刀铸成,亲手赠予情同手足的臣子时,天子方才听闻此式的名字,笑着调侃道,“涌澜,你是有多不愿朕为你指一门婚事?”
“不是那个姻缘,”挽江侯摇头,心知皇上想岔了,又找补道,“不过指婚也不要再提。”
“罢了,朕都随你,”天子一诺千金,含笑允道,“朕的涌澜心中只有刀,怕是刀法再jīng进几分,就能以刀入道,飞升成仙了,”复又展开手中一卷图纸,“这把囚龙的刀鞘你想要个什么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