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在他臂弯里笑得灿烂,夸他:“真是一匹千里驹。”
陆焉回道:“愿为郡主做牛做马,服侍终生。”
因景辞尚在病中,桌上饭食都以清淡为主,吃得人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陆焉只差把清汤喂到她嘴里来,她却突然念叨起来想吃羊ròu,好说歹说留一只全羊往后再吃,她念着羊ròu炉勉强灌了半碗粥,半笼汤包。
饭后,陆焉陪着她在院中散步。她忽而想起昨日,拉一拉陆焉的袖口说:“当时那人死拖着我不撒手,我一着急拔了簪子往他脸上身上扎了好几下,见血了。你要找人,便寻着脸上有伤的查问。”
他眼前闪过余九莲那张完好无损的脸,皱了眉,到底是错过一步,面上仍应着她说:“臣记下了。”
景辞絮絮叨叨继续道:“可见这世上的事都有定数,若不是我被夫人冤枉赶去别庄,也学不了泅水,若不是我会泅水,昨日便要死在湖底……你捏我手做什么?”她回过身来,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只是听不得一个死字,拱手就要请罪,她却抓了他的手往前,“又要来说臣罪该万死,郡主恕罪,好了好了,我都替你说了,也恕你无罪,陆大人就少在这些事情上费口舌了。怎么?又要谢我?不必不必,我忙着呢,懒得跟你一来二去的周旋。”
陆焉笑:“臣一个字没说。”
景辞道:“你还嫌我聒噪不成?”
陆焉稍稍低头,捏了她的手在掌心握紧,“郡主说什么,臣都听着。”
“我想起来了——”她在一株兰糙处停下,蹙眉审视他,“永平侯是不是往你府里头塞了个断文识字知书达理的姑娘?给你做妻还做妾?你是内侍臣呀,怎么跟公侯王子似的一身的桃花债!难道你还想学那些个老太监,莺莺燕燕整一屋子?”
他长叹一声,牵了景辞的手,踱步往前。“郡主认为,臣是那样的人?”
景辞大病初愈,气焰不足,说得几句便弱了,“那倒不是。”
陆焉将她散落的发勾到耳后,解释道:“前些日子同荣二闹了那么一出,眼下永平侯送人来,着实不好退回去再打永平侯府的脸。人留下也就是给个院子养起来,过些时日再给她找个出路,也不好耽误清白姑娘家。”
“横竖永平侯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满说得对。”他忍不住笑,“永平侯一家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还不忘叮咛他,“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他轻轻捏一捏她手背,笑着点头:“好,都听小满的。”
景辞郑重道:“半夏说宫里的老太监都没一个好东西,暗地里胡搞瞎搞的,你千万别学他们,不然我可不要你了。”
他冷笑,“看来郡主身边的人,是真该整治整治。”
景辞懒得同他吵嘴,远远看见一颗参天梧桐,树干直而净,旁支斜精鲜少,如一柄利剑悬在中庭。她仰着头,望不到树顶,“这梧桐长得真好,好些年岁了吧。”
陆焉站在他身后,沉吟道:“确有些年岁。”
“我记得这宅子早年间就有了,或是原先的主人家种下。只不过树已盛年,旧主却不知流落何处,倒让人没来由伤感起来。”她上前,伸手扶住树干,缓缓吟道,“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陆焉喝着她的音,一同接下句,“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恰有一声鸟鸣,凤栖梧桐,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她立身梧桐树下,单影寥落,细细说:“说到梧桐,有一阙词是极好的。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陆焉自然而然地接口道:“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他抬头,望向层层叠叠梧桐叶,仿佛望着折折多舛人生,没尽头也没停断。叶落叶生,都是命。
当年梧桐种下时,故人皆在,而今梧桐已亭亭如盖,故人却不知流向何方。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死生不复相见。
留下的只有一阙歌一曲词,咀嚼在口中,方能忆起在母亲膝头,咿呀学语的日子。
“陆焉……”她迟疑着唤醒了他,“你怎么了?”
他连忙偏过头去,“无碍,风吹了眼。”
“那我再不说这树了。”
他再回身来,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还能同她玩笑,“郡主想什么呢,风大而已,与一棵树有何干系,别冤枉了它,来年不长叶子,夏天里没地方避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