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元哥儿自去了隔壁屋间,想是方才吃多了,肚子圆鼓鼓的,消不了食,没怎么睡好,转了几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方才李家的婶子来,请我明儿去城里给一个掌柜他娘亲看看,怕不及归家。”
“你随我去做甚,只添个乱罢了……”然后就是轻喘的声音。
墙上一点点光透来,元哥儿好奇地往那处挪了挪。那墙洞不大,还没瞧清什么来,忽地墙砸了一下。
“唔!”元哥儿惊得滚了一滚,直接摔到了床下。
翌日大早,一家分了两碗玉米粥喝,元哥儿帮他爹搬着吃饭的家伙,父子三人一起牵着老马去了城里。种田的靠天吃饭,这江湖卖艺的就靠人吃饭,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花头,也不能老待一个地方,往往今天在此,明天就在其他处,这营生虽然低贱,可挣的也是正路钱,现今这世道,做壮丁也找不着人要,有上顿没下顿,否则黄花姑娘也不会去做娼,英雄好汉也不会吃人嘴短,寻常人都没法活得好,更何况是隐姓埋名的大奸臣了。
傅长生在巷口和父子二人分别,去前仍叮嘱儿子:“好好看着你阿爹,莫要让人欺了去。”元哥儿点头如捣蒜,傅长生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看六郎。六郎戴着面具,只一双眼微微弯着,粗糙的手掌捏了捏媳妇儿消瘦的手心。
看父子走进人群中,傅长生才缓缓收回目光,正走去掌柜他家的路上,路经一铁铺,瞅见那烧红的烙铁,眼神儿有些飘忽。六年前雍京城内一场大火,烧毁了金碧辉煌的太傅府,也烧死了萧氏夫妻二人,今活在这世上的,是那毁了容貌、傻傻怔怔的六郎。他人原道是那脸上的伤是火烧的,实为傅长生亲手烙上,又毒傻了萧仲孺,也只有这般,世人才认不出这六郎就是那臭名昭彰的奸佞,他傅长生方才能当那杀父仇人已经死绝,心安理得地同六郎过完剩下的日子。
傅长生走了半时辰不到,就到了掌柜家中。那掌柜妻子来迎,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屋里看看病人。傅长生正坐在凳子上,为老妪施针诊治,这还不到正午,那一头突然来了个人,急急寻傅郎中。傅长生以为是谁家的生了急病,正问他来,那人着急道:“哪是谁家的,正是大夫你自个儿家的,那六郎不知怎开罪了张县令的娘家侄子,这会子叫人收拾着,怕是要活活打死了不成!”
(四)
这娘家侄子究竟是何人,其姓游,人称游二爷,父为地方财主,因是老来子,故宠成了膏粱子弟。若是一般纨绔也就罢了,偏这姓游的自小就好干些偷鸡摸狗之事,今也游手好闲,又自以为有做县令的姊夫撑腰,素来目无法纪,欺男霸女,并自诩为江安小霸王,带着打手招摇过市,像商户走贩收取钱财。这样的煞星,往来大伙儿都避恐不及,大多是给钱事了,断不敢与之纠缠,谁想那六郎看着最是憨厚老实,今却跟这姓游的较劲上了。
傅长生赶回家中,刚一进门就见到地上的血渍,只差没软倒下去。街坊邻里都聚在这儿,出事儿后大伙儿就把人帮忙给扶回来了,元哥儿端着热水盆跑来,瞧见了站在门边的傅长生,就哑声喊了一声:“爹。”
傅长生这才猛地一回神,急忙蹲下来看看儿子。元哥儿红着鼻子摇着脑袋:“我、我没事,是阿爹……”
“孺郎……”傅长生失声喃了喃,蓦地一个激灵,放下元哥儿疾步进了去。邻居见着他赶回来,大是松了口气:“大夫回来了——”几人让出了道,就看六郎坐在屋里的凳子上,拿着一条干净的汗巾捂着额,想是磕破了脑袋,袖子和衣襟上的血渍已经干涸,身上尽是泥泞,鞋也掉了一只,形容好是狼狈。傅长生忙走过来,看看他的伤处,好在这口子不深,该是摔着时擦破的。不急问他,街坊便七嘴八舌地道:“傅大夫,这岂是你家男人的错,是那游家的臭小子,几天前刚孝敬了一笔,今儿又来讨酒钱了!他啊,就是欺你家的傻,叫他拿二吊钱出来,拿不出来,就叫人砸场子!真是气煞人!”
傅长生也听说过那游小霸王的恶名,他们每月都交钱的,没想那混子今儿又来了。今一吊钱能供一家子十日花用,二吊钱拿出去,恐怕未来一个月都要饿肚皮,一般做掌柜的都拿不出来,更何况只是卖艺讨生活的,想是这姓游的故意来找六郎的茬罢了。傅长生谢过了街坊邻居,人都走了之后,屋子里陡地冷清下来。
傅长生回来,接过了元哥儿手里的水盆,对儿子温柔道:“去你王婶子那儿,寻小虎子玩罢。”元哥儿用手肘用力擦了下眼,“嗯”了一声,扭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