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方拾遗轻声说:“可他既然留下这段记忆,必然是珍之重之。”
倘若不是生平印象最深,又怎会连这等琐碎杂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段记忆与山中经年景致一般,安宁悠然,既无杀意,也无波澜。
因此也找不到跳出去的突破口。
方拾遗和孟鸣朝不得不静坐下来,旁观传闻里杀人如麻的恶蛟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里,几乎都和这位雪娘有关。
妖王名为玄蛟,隐藏着身份,假装是个寻常修士,与雪娘结为道侣后,便在此山中隐居修行。
雪娘的确天资不足,灵力不高,随着身子愈重,精力渐渐不济,越来越嗜睡。
妖王越来越坐立不安,他心里的焦虑随着记忆的铺展,传递到方拾遗和孟鸣朝心里,两人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人类孱弱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住妖族霸道的血脉?
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还是一道劫难?
初为人父的兴奋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各种不安。担心雪娘生产困难,玄蛟已经不满家中那些寻常补药,经常出去寻觅灵物……即使孩子保不住,他也要雪娘好好的。
妖族对天材地宝的感应比人族敏锐得多,玄蛟做事也从不收敛,大摇大摆地到处挖灵药、杀灵兽,不久就被一队四处探宝的修士注意到,还恰巧被看到他由人化蛟、飞向云间的一幕。
——这种可化形的妖族已经几百年再未见到,一点血肉甲壳都是宝贝。
况且他还收集了那么多灵物。
那队探宝修士起了贪念,可惜玄蛟来无影去无踪,凭借他们根本不可能捕捉得到。
玄蛟也不屑于跟几个区区低微人族计较。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没多久,那堆探宝修士循着罗盘,来到玄蛟和雪娘隐居的山上,见着这有人家,便来问路。
若不是怕雪娘寂寞,玄蛟其实可以施术让人永远找不到这里。
打开门的瞬间,那几个修士见到玄蛟和院内的雪娘。
玄蛟在所有大妖中年龄最小,千年前在与人族的恶战中虽手段毒辣,却没有人族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眼神都懒得给那几人一个,专心在院中给雪娘喜欢的花浇水,压根没注意到那几人瞬间古怪的神情。
离雪娘临盆越来越近,玄蛟出门愈发频繁,最后一次出远门时,他布好防护结界,叮嘱雪娘不要离开院子,像往常一样离开。
他听说北海有种神草,想去摘回来。
玄蛟只离开了两天。
回来时……雪娘已经没了。
雪娘是被那几个修士骗出去的。
她本就心软,对人毫不设防,那几个修士在山中徘徊多日,其中几个瞧着眉目慈和的女修假装受伤,请求雪娘赠点伤药,给点水喝。
他们利用她的同情心,将她骗了出来,然后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撤下院里的结界,将玄蛟采集的天材地宝都交出来。
那些东西在玄蛟看来都很普通,回来就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法炼了给雪娘吃,一点也没剩下。
雪娘慌忙说没有了,他们不信。
雪娘说自己解不开结界,他们也不信。
瞧着雪娘狼狈地捂着圆滚滚的肚子,那些人大骂着“恶心”,“叛徒”,“一个人族,竟与妖族行这种苟且之事”,又叫喊着“今日便替天行道”,在她的泪眼哀求中,一剑捅穿了她的心窝,震碎神魂。
觉得不够解气,又踢了几脚她的肚子,打着正义的旗帜,试了试确实破不了院外的禁制,不甘地离去。
大抵是玄蛟胡塞的那堆灵草灵花起了效,雪娘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咽下。
玄蛟在北海寻到神草,心头莫名笼罩着点不安,没有多做停留,飞快赶回来,便见着了这一幕。
——数九寒冬,石阶上覆满冰霜,那些霜花都是血红的。他的雪娘毫无声息地侧躺在冰冷的大地上,脸色枯槁,满脸死气,清瘦的手指骨突出,死死捂着肚子。
玄蛟的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
世间传言大妖生来受天泽,因此无情无欲无善无恶,因此坚韧强大无所不能。
那一刻玄蛟却觉得,天塌了。
他像个凡人,手脚里森森窜着凉意,慌乱将雪娘抱起,不断地抚摸她的脸庞鬓角,擦拭那些凝固的血迹,往她嘴里塞灵药,拼命给她输灵气,小孩儿似的嚎啕大哭起来:“雪娘,你看看我,你睁睁眼看看我啊!”
却都是徒劳。
做什么,雪娘都无声无息地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永久的睡着了。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滴落在雪娘的脸上,缓缓滑落,温热的泪水也与凡人无异。
方拾遗不忍地别开眼,心里重得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