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夫人还说……织云听不真切,血凝了痂,沾住了睫毛,睁不开,只能眯著眼,仰看夫人尊颜,夫人鬓边有一支金步摇,鬓边还有足金的蝶展翅,共新折下的牡丹,一起在青丝间绽放,招招摇摇,颤颤巍巍,织云仰著脖子累了,就低下来,看见石榴百褶裙下,一双红绸面的鞋,也绣满了姚黄、魏紫、豆绿的花样,!紫嫣红,恣意怒放。
织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碰,终究不敢,夫人问:“你听懂了吗?”织云没在意,她看著鞋上那朵魏紫一点明黄的花心,屏住了气,使劲的看,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如果自己能有一双这样的鞋,如果能有一双这样的鞋……她伸出手去,没在意,没在意夫人说了些什麽,所以随便嗯了一声,她听到夫人满意的哼声,却看到绣鞋远去,留一只伸在半空中的手,终无凭依。
那一刻,织云终於明白了,对於越过花墙的小姐,她居然是羡慕的。被别的丫鬟扶出柴房,净了身,上了药,换了衣,熏了香,领到一套凤冠霞帔,一匣零碎首饰,她居然是欣喜的。
夫人说:“从今天起,你便姓柳吧。”
遥不可辨的从前,生她的母亲领著蹒跚步行的她,商旅辐辏,楼闾相望的街道上,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好一片盛世喧嚣,母亲带她走过这些事物,来到一处好大的宅院,手把著手,将她的手按到印泥里,沾一手血似的红,再印在纸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活在那宅子里,死在那宅子里,低著头,弓著腰,小心谨慎,步步留心。织云明白她能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她居然是……期望著的。
多少年前,时光荏苒,记忆磨灭,织云只依稀她母亲走的时候搂著银子,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步履匆匆,脸色苍白如纸,差点绊倒在门槛上,织云那时突然哭了。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是更早的时候,院中月下,小扇扑流萤,碧海青天下,母亲搂著小小的织云,母亲说:“织云,有些人生来便得宠些,天赐神予,在世桃源,这是求不来的;人没有好皮囊,就会更珍惜一些其他的东西。”母亲说:“不求倾城之貌,宁求无盐之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有何用?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我皆黔首黎民,芸芸众生,门第不高,不能学那些小姐们骄纵的性子,门第不高,则越发重於修心。”
织云苦恼的想自己的心坏的无药可救。戏词里面唱遍了千百年里,青史间的珠光剑气,深深庭院,那些奇怪的故事,向来无关修心。织云向来不懂,为什麽司马相如会对孀居妇人思慕,为什麽阮籍会醉卧邻妇膝上,为什麽张生会切切跨越花墙?难道正人君子不该谨避瓜田李下?她听说过风流才子向往的不过是留恋秦淮画舫上千金一掷,秦楼楚馆中朝秦暮楚,花街柳巷里寻欢问柳,章台楼阁的吹箫弄玉……难得的便是片叶不沾身,寻常的便是醉生梦死时。
她知道这些其实是不对的,只是折子戏里从来不演什麽规规矩矩的拜贴,卜吉,下帖,聘礼,毕竟过门比不过别人那花墙一跃,可是她还是喜欢。戏里面公子们会为一个戏子千金散金,公子们会为一个丫头卖身华府,她喜欢,她喜欢的不行。
原来公子携了小姐私奔,她居然是羡慕的,对著一墙清冷月光疏影,形影相吊,织云想,她居然是羡慕的,她想有一幕折子戏,里面有一个叫织云的丫鬟,没有小姐们骄纵的性子,有位公子为她在月下舞剑折梅相送,有位公子为她在岸边送行cha遍杨柳,有位公子为她在席间祝酒不诉离伤,有位公子为她牧羊传书山长水长。
她愿作莲女,摇扁舟,折莲蓬,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足踝,在遮天莲叶里放歌,唱与情郎听;她愿作舞女,描蛾眉,点绛唇,持罗扇,纤腰一握,舞尽桃花扇底风,舞给情郎看;她愿作王女,梳螺髻,登高楼,持绣球,在楼台上四目望去,人潮汹涌,三千溺水,只取一瓢独饮。
那些月下私奔的爱情,她原来是羡慕的。
第2章
“下车了!还睡……怎麽睡不死你!”赶车的阿二厉声吵车里喝道,织云翻然惊醒,这才知道这一场颠来倒去的春愁不过只庄周蝶梦,她在梦里眼睁睁的看著她从前的彷徨挣扎,敢问梦里梦外,哪边才是柳织云?
“我这就下来。”织云匆匆答道,提起裙裾下了车,脚踏实地的感觉和车里颠簸实在是云壤之别,那一身霞帔和首饰织云用白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抱在怀里,她终究分不清这嫁妆是否过於寒酸,就已经来了。织云站在那巨大的宅院前。青瓦飞檐,黑漆的大门上,牌匾两个斗大的苏府,整了整衣冠。阿二站在前面,用力的扣著苏家黑漆镀铜角的大门,那一圈水磨光滑的铜环在门上叩的震天响,等到门咯吱咯吱的从里向外打开,织云直起了腰,阿二一脸恭谨,站在她身前,朝应门的僮子道:“我们是柳家的人,听说苏公子身子违和,来的赶了,轻衣便行,来不及张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