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室中雾气散得乾乾净净,只剩下半缕残香,和昏睡在竹榻上的人。
魏晴岚走到榻旁,慢慢将他额发拨开,看到那张红晕未褪的面庞,不由自主地又笑了一下。依那人温吞的性子,你推我让,上一次药该有多慢啊。这样想著,心里却如同雪水初融,等药膏抹匀,衣衫整好,四周已溢满了药材的香气,不知是敷药使然,还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妖怪就这样枯站了许久,一遍遍地看著常洪嘉,有刹那光景,人彷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寒地冻,万物服孝。他被打回原形,费力地从钵盂中探出头来,看见和尚卧在榻上,怀里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一页页往後翻去。心中似喜似悲,舍不得眨一下眼。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於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麽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那刻起,这人所梦,就是他所梦;这人所求,就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就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麽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泄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後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
忙了半天,眼看著墨绿色的长发在指fèng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後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c黄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麽,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儿,看那人还静静躺著,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麽会……这样爱著一个人。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落回魏晴岚身上,彷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
谷中晨光初透的时候,常洪嘉轻手轻脚地从竹榻上下来,劈柴填灶,生火做饭,等盖板掀开,白烟腾起,往锅里添水的时候,地上已经盘了不少小蛇,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这一群脾气古怪的家伙,有些身上沾著花香,显是在花下打过盹,有些身上带著露水和泥痕,不知道刚从哪片山林溜回来。
常洪嘉用手将菜刀上的青菜碎末一点点抹去,拿水瓢舀了一瓢水,随意冲了冲手,正好看到几条蛇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替它们把泥巴揩净。就这样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手,直到身边围著的一圈蛇都鳞片发亮,这才坐到板凳上,搂著一筐山菌,就著清水一个个给菌子去蒂,再放进盛了温水的大碗公中。
才一会儿工夫,锅里米粥的香味又浓了几分。几尾馋嘴的小蛇开始往灶台上爬,常洪嘉正好洗完了最後一个山菌,赶紧站起来,一面把它们哄离灶台,一面把粥吹凉舀出,放进十馀个一字排开的小碟子里。
碗碟刚落地,那群小蛇就争先恐後地围了上来,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咕嘟咕嘟吞咽的水声一声响过一声。有吃得快的一抬头,看见常洪嘉倚著炉灶发呆,不由叫了他一声:「常呆子?」常洪嘉一惊,猛地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撞到碗筷,当地一声。霎时间,各式各样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姓常的?」、「常先生?」、「呆木头?」、「喂!」那一群小蛇听见别人叫得与自己不同,恼怒地互瞪个不停,原本落针可闻的寂寂深谷忽然变得热闹了。等常洪嘉反应过来,忍不住用拳头掩著嘴偷笑,越看越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气,边笑边道:「别瞪了,吃自己的饭。」话音刚落,脚边齐刷刷地哼了一声。常洪嘉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听到这麽多声音喊他的名字,虽然喊得千奇百怪,心底仍慢慢地被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