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修业时为减少口业,常修闭口禅,一禁语便是数十年,亦有信徒为求灵验,从许愿那日起便禁语,愿成方开口说话。细数起来,这人自初见就是这样,明明是……妖。
就在绿衣人踏上沙池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静静灭了,一缕残烟从铜香炉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绿的袍裾从沙上拖曳而过,香囊环佩叮铛有音,青莹玉光照著皎皎姿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几年一觉睡醒,人彷佛还在鹤返谷,只是近乡情怯,总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声说著,眼睛看著脚下:「此次回来,只想长留此处……」说著,已到了浮屠道上。两面山壁间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狭径,最宽处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态各异的佛像,头顶天成一线,光柱倾泄而下,整条浮屠道金光暴涨,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离地三丈处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会不会……叨扰谷主?」绿衣人已经到了浮屠道外,满树杂花和他袖手青衫,彷佛画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
那人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广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细沙拢成两个字:无妨。
常洪嘉突然鼻子一酸,连忙作揖,强笑道:「多谢。」等常洪嘉孤身回到小院,花凳上已盘了一尾黑蛇。那畜生似乎等了许久,见他进屋,淡淡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虽疲惫不堪,脸上还是笑著:「好久不见。」那黑蛇趾高气扬,嘶嘶问了句:「这也是你带回来的?」常洪嘉听得一怔,顺著小蛇视线所及望了一眼,才骤然慌乱起来。
从医馆带入谷中的山水习作,一时疏忽,仍铺放在桌案上,画轴右侧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挡在那幅挂轴前,一切早已无济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为巍巍远山之晴岚?」常洪嘉当下哑然,踟蹰半晌,才低笑道:「我带了些果脯,你尝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卷上几句题诗,分明藏著那个人的名讳——魏晴岚。淡如朝雾,清似远山,悄然来去,却如乱花迷眼,谁驱得散,谁扑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纸的果脯一层层剥开:「你为谁一言而抟转?」常洪嘉情知谷中十馀尾色彩斑斓的灵蛇,每一尾都不好应付,只得硬起头皮,轻笑著说:「什麽抟转,不过是无头苍蝇乱撞。一厢情愿,又无计可施。」说著,乞饶般地拱了拱手。
黑蛇这才放过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声:「都七年过去了,怎麽还放不下。何苦?」谷中清閒,和听银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扫落叶,翻阅医书,采药熬药,半日便过去了。偶尔几声琴音,也摸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纷飞,从峭壁夹fèng飘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条条去寻谷中蛇。原本盘踞在各处的小蛇,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他绕著竹篱,在谷中细细转了两圈,仍是一无所获,只好转身前往浮屠道,没想到行至沙池尽头,石台上孤零零摆著琴桌和瑶琴,连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一时间连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抛在脑後,一步一步踏入沙池。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四五步过後,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
常洪嘉将盘中犹带馀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著步履轻轻相撞,眼角眉梢,彷佛占尽了世间颜色。
常洪嘉已是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彷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彷佛窥见了雪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