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木然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谷主是否……对大师……动了情?」他话说出口,自己便觉有些亵渎,只是身不由己,那麽多直欲决堤的爱憎,竟是止不住了。
魏晴岚闻言,不由回过头去,望了那和尚一眼。从魏晴岚剖析心声起,四周景象都有些模糊,人声也隐隐绰绰的。
「和尚对我也好,我对和尚也好,彼此之间以诚论交,毫无邪狎之念,从未想过情字,」那妖怪没说过半句假话,然而这句出口,却让人难以信服,直到他顿了顿,把话慢慢说完:「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若用情爱来衡量,岂非太轻了。」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著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
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著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常洪嘉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馀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那呆子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才陡然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
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道了声:「你走吧。」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幻影。
常洪嘉对上魏晴岚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
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fèng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炷香的光景,恐怕连望也望不见了。
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不由握紧伞柄,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倏地记起什麽,双目圆睁,大喊起来:「谷主!」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嘴唇翕张之间,有无数飞沙涌入喉中,他恍若未觉,直道,「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魏晴岚默然不语,虽然有些印象,却猜不透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艰难续道:「大师当年说过……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当年说过的,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既然自己无关紧要,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人。
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想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远离一切心魔……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所有的惶恐之色,也只为他。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道:「我送你出去。」刚要拉了常洪嘉从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川流倒挂,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後推了一步,想为他遮挡时,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