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手脚并用,从土里爬出来,用力拍去土灰。想了想,又在附近的竹身上刻下一道半寸深的刻痕,每走几步,便再刻下一道,等望见那株辛夷时,红日只馀一线。
魏晴岚低著头,不知道在烦恼什麽,听见他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朝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嘴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粗ròu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襬,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边伸著懒腰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脱,忽然看见常洪嘉踉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任他拉著。
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跨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覆覆。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赤,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尔会问:「究竟要去哪里?」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嘴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便知。」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四周天色昏沉,标记却越来越密,常洪嘉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疲惫不堪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眼看要走到幻境的尽处,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走几步,就是那和尚的破糙庐了。」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走在前面引路。
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深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
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硌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糙,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糙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糙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
这幻境因魏晴岚而生,因魏晴岚而阴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幻化出新的幻象,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
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c黄靛蓝棉布fèng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