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屋里的人啪嗒一声把手中的东西摆在木桌上,阳刚十足的声线把郑容贞浇了个透心凉,人立刻清醒了。
看清来人,郑容贞揉了一把脸,似笑非笑:「是平安啊。」「唔,本来是看看你的,结果你趴在地上正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后来我到你厨房想给你弄些下酒的小菜,没想到里面竟然连米都没有,就索性上街乱买一通,回来随便给你弄弄了。真不知道你平常都吃什么过活。」宋平安把碗筷一一摆放好。
「让你破费了。」郑容贞要下床,发现盖在身上的是一件陌生的棉衣,「这是你的?」「嗯。」
「谢了。」郑容贞把棉衣递还给他,宋平安接过。
「你没一床象样的被子,我本来想买给你,又怕你不收。」一觉醒来郑容贞也饿了,坐下来看着几盘小菜,深吸一口菜香,不禁咂巴咂巴嘴:「你手艺不错,闻起来真香。你不用买给我,买多少我都会拿去换酒钱。」宋平安给他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郑兄,我看你也不是真的疯疯癫癫,要不要去找份活干?有了银两才能买酒喝。」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香茄子放进嘴里仔细品尝,郑容贞不禁赞道:「好吃!」然后就没下文。
宋平安被吊得不上不下,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以前看过你写字,你是个读书人吧?现在朝廷正在招揽人才,我看你也很有几分才识,不如去衙门里试一试,就算能领个文书之职也好。」郑容贞不紧不慢夹根青菜放进嘴里,嚼完后才慢悠悠道:「我不喜当今朝廷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衙门不是朝廷。」
「株连。」郑容贞啪一声放下筷子,冷笑。
第一次见他这般,宋平安哑然,半天无声。
郑容贞看一眼宋平安,起身去拿酒壶,也不倒进杯中,打开塞子对嘴灌进喉咙。宋平安看他猛喝了好几口,才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失言捅中马蜂窝了。
「郑兄,是小弟失言了。」
郑容贞放下酒壶,抹一把沾湿的唇,静静道:「你方才不是问小琴是谁吗?她全名叫柳吟琴,是柳如晟的侄女。」宋平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顿时一片空白,脚一软,屁股直接坐在木凳上。
郑容贞继续往下说:「那年我与同窗好友诗兴正浓便上山吟诗作乐,却偶遇入庙烧香后下山的小琴,只是匆匆一面,我们俩却情丝深种。她偷偷丢下一块自己亲手绣的梅花手绢,上面芳香犹在,我寻芳踪而去,才知她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四位辅政大臣之一柳如晟的侄女。当时我只是一个贫困潦倒只会卖弄几分文采的破落书生,这个事实让我暗自形惭,只是情根早已深埋不能自己。我试着给她写信,道明自己的情况,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反而鼓励我,并时不时典当自己的珠宝首饰托人转交于我手中,说男儿志在四方,将来我一定能功成名就。
当时朝廷的局势让我望而远之,四位大臣已经把持朝政并且彼此明争暗斗,若是跟错了人,等这个人垮台,底下一帮人等必受牵连。我不敢入仕,可若要娶回意中人,就必须得有匹配的身分。最后我决定拜托家里从商的一位同窗,和他一起北上从商,挣钱发家,可等我千里迢迢赶至北方时,得到的却是柳家一族被满门抄斩的噩耗。
一切都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让人欲哭无泪。我赶回京城时,只得到他们一族的尸首被运至乱葬岗挖坑填埋的消息,就在那儿,挖一个大大的坑,然后把他们的尸首全丢进去,分不清谁,也不知道是谁。
我在那处待了好几天,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没疯,但我知道,疯了,比没疯好。」郑容贞继续往嘴里灌酒,小小一壶酒很快就让他喝尽,随便用衣袖抹抹嘴,他起身爬回床上躺下,不再作声,任只吃了几口的小菜渐渐凉透。
宋平安坐了好久,才轻轻地问:「郑兄,你恨朝廷,恨皇帝,是吗?」背对他,看似已经熟睡的人过了片刻,道:「若没有皇帝,处在那样的局势里,柳家最后也不一定能明哲保身。当时,我只想挣够钱,把小琴娶回来,带她逃离这种黑暗的局势,远走高飞,游山玩水……」郑容贞并没有正面回答,宋平安不知他是否在恨,但没敢再问下去,一直默默看他的背影,在夜色逐渐暗下之时,起身上前,把那件棉衣再轻轻给他盖上,收好桌上的几檨小菜,转身离去。
陈旧的门口吱呀一声关上,一直面向墙壁闭眼的人张开眼,于寂静夜里,长叹一声。
那样破败的屋里也没能挡住多少风寒,可一出屋,沁凉的冷风一吹,脱下棉衣的宋平安不由缩紧身体,抬头一望,只见一片黑漆漆的夜空,如蒙住眼睛的那条黑带子,透不过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