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滑下脸颊,为什么这话不能放在当年!和珅摇着头,放开他的手:“晚了,瑶林……我与乾隆爷立过誓的……一生一世君臣永不相负,他以国士待我我何敢违誓?”
“你……你要永远留在紫禁城,去侍奉下一个皇帝,直至,直至——”
“直至我死……”他站起身,萧瑟的背影竭力地伪装坚强,慢慢地步下台阶,“瑶林,我们……回不去了……”
福康安呆呆地跪在地上,半晌,忽然从喉间深处发出一道压抑的嘶吼——
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走不出那条死胡同。
乾隆五十九年秋,年过八旬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做这千古难遇的圣天子——不日就要择定太子人选,于乾隆六十年宣告天下,传位承嗣。新旧交替之际,和珅内外打理,威权更重,并加爵一等忠襄伯,赏紫缰,赐紫禁城骑马,登上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端。但和珅却刻刻如履薄冰时时寝食难安,仿佛自己也会一如时日无多的乾隆王朝一般,最终日薄西山。幸而和琳任驻藏大臣五年期满,回京复命,兄弟俩一别多年,再见面时都已年过不惑,所感之事又何止是区区白驹过隙四字——但他搬进和府,丰绅殷德也常来相伴,倒使枯寂多年的和府又有了丝灵动温情。
福长安随着仆人过了垂花门,就见兄弟二人在花园中练剑,和琳也已是威重一方的大将军了,他的剑术多得福康安亲传,早已胜过多年来浸淫文事的和珅许多,此刻却还如几十年前一样,挽着个剑势,乖乖地听着兄长的指点——忽见剑光一闪,三尺青锋堪堪避开和珅,和琳难得地象个大孩子一般吐舌而笑,和珅这才反应过来,半是着恼地道:“差点忘了,你如今的身手,为兄已是及不上的了……”
“我这剑是福帅所授——”和琳忙住了嘴,看了看忽而默然的哥哥,一声叹息,“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教他等上多少年?”
和珅眉间一动,若说福康安当年那席话不能令他动容却也是假的,但他实在伤怕了,换言之,他万难相信福康安真能撇下一切同他五湖泛舟——正如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一般。
不想他与他中间,将来有一个人最终后悔——那不若不要踏出那一步。
长安听到二人说这私秘之事,心里一酸,又怕出去见面徒增尴尬,干脆先避到暗处。只听和琳又道:“想起当年从军之始——是去甘肃平苏四十三,他把我从兵部亲自点名提了出来——那时候天下无人不知你与他势同水火,我做着他的亲兵却对这个权贵公子没一丝好感,还时时戒备,就怕他在背后给我放冷箭。后来我才慢慢地看在眼里,大军兵戎缜密日夜行军尚无一丝慌乱,他领军作战非靠祖上余荫而全凭他胸中沟壑……后来经过兰州城,我们都以为大军必要入城休整,谁知他过其门不入,连粮草都不及补给就扑战场去了。首役大胜,主帅的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庆功宴后他喝地烂醉,扯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主动请缨追至兰州,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你是他的弟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变成这样?我那时何其诧异,在我,哪怕在世人眼中都以为你们是相见决然的天敌——次日他酒醒再见,却又是那副冷漠模样,对我没半点异常。再后来苏四十三侥幸突围逃到了华林山,大军紧追不舍情急如火,偏偏他接到桂中堂他们要拿你立下马威替他出气就当即丢下三千子弟兵飞马奔赴嘉峪关,第二天他便赶回来了,征尘满面神色绝然,却什么也没说,只下令总攻叛军——那场战是我毕生打过最惨烈的一场,叛军居高临下,火石雷木接连撞下,他却如发疯了一般身不批甲冲在最前,若非亲信死士们护着,好几次他都得丧命……这场战我们终究是赢了,却赢地惨烈,他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被抬下马,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周正的地方,他却仿佛不知疼地还要回去厮杀——旁人都道福帅身先士卒勇冠天下,我却觉得……那是因为他最疼的是心……”和琳本是说的极慢,此时却不由地哽住了声音,转向和珅,“哥……你怎么……哭了?”
和珅一愣,前尘旧事翻涌着难止难休,他却眨眨眼,竭力扯出一抹笑:“谁哭来着?一把年纪的人了……你道还小?”和琳还在再劝,却在转头之际,敛容起身:“福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