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轻声一叹:“我们轻装追击廓尔喀,随军伤药一减再减,因而为大帅拔箭疗伤之时并未上麻药,大帅可还以得?”
福康安自然记得,那廓尔喀人精于骑射,箭头也设计成六芒星形,一旦中箭,血肉勾连,其通甚过凡箭十倍,军医彼时手都吓地直哆嗦,生怕没有麻药他便熬不过去。为定军心,他虽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却依然无所谓地笑言:“福某虽不敢自比武圣公刮骨疗伤,这点皮肉之痛却还不放在眼里,动手就是。”于是和琳扶住他的肩膀,由军医挖腐取箭——“那又如何?”
“那箭拔出之时,大帅喊了两个字,可还记得?”
福康安不解地望向他,那时他疼地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强撑而已,哪还有气力去说话?
“在场诸人惟有末将离大帅近在耳侧。”和琳苦笑,“你喊了……‘致斋’二字。”
福康安微微地挑起眉,敛容看他——却并不慌乱。
“大帅……末将出京赴藏之前,家兄曾密语交代——‘福康安勇冠于世,是役想胜不难,惟恐其争胜好强之心尤盛,穷追难舍反为不美,为大局计,宜劝其效熙朝故事尽快撤兵还藏稳定后方。’……那时还笑家兄杞人忧天枉加猜度,却不料——”他顿了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你心意的人。”他看着福康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松动,那眼中似有火苗隐窜,却最终被皑皑寒冰逐渐冻结。
这么多年下来,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是真地一无所知的,从开始的惊诧排斥到如今的无言以对,他不禁感慨,这二人惊才绝艳并立于世却偏偏相思相望难相亲,却不知能不能以“天意弄人”四字蔽之。
福康安转过身去,不想将此刻的软弱再暴露人前——是啊,和珅懂他,而他呢,又何曾真地去触摸他了解他的真心?除了苛责误会与逃避,这么多年来,他还留给他什么?
但是可以吗?站在家族兴衰和至亲性命之上的他,还有那份资格和心力,去爱一个错过二十年的男人吗?!
眼中有久违了的酸热,他抽了抽鼻子,却发现自己终已无泪可流。茫然中他再次看向方才令自己驻足的那方唐卡,在那不显眼处,用藏文绘上的短诗: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一颗心仿佛就此揉碎了,飘飘散散在他与他相知相爱却相错的似水华年。
“大帅……回北京吧——你们,苦地太久太深了。”
乾隆五十六年初福康安平廓尔喀之乱,受封郡王,凯旋回京——是为大清开国入关百余年来异姓为王者之第一人。
(1)今尼泊尔
(2)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第四十九章: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上)
“我的意思,贵使想必都明白了。”和珅放下茶盏,支额看向眼前这个他从未遇见过的外国使节,“要见皇上,必行跪礼。”
翻译将这些话在马戛尔尼耳边说了,没等讲完这个山羊胡的褐发男人就急了,却还不忘将方才挲在掌心把玩的夜明珠放好收妥,才腾地起身,也不用翻译了,直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我们……是代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来向贵国皇帝祝贺万寿,按欧洲公约,以女王特使身份觐见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免跪的——我们见乾隆大皇帝是这样,你们……若来了大英帝国,也同样不需要行跪礼——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开明君主都能允许的。”
“你说错了!”和珅象终于忍耐完了他说的话,皱着眉看向他,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平和隐忍,“即便你们女王亲自到了大清,见我们乾隆大皇帝,也是要三跪九叩!先前皇上万岁圣诞,正阳门前接受万民朝拜,你也是有份观礼的,倒是告诉我,前来朝贺的那么多个国家,不丹安南琉球缅甸朝鲜哪一个国王哪一个使节不是双膝跪下!这不是与你们谈条件,而是必须为之无可转圜!”
马戛尔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地一怔——从他自天津登陆进京一来,一路接待指引的都是这位大清国的首相大人,从来温文尔雅和和气气,提起他说的五口通商往来贸易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怎么忽然变的如此咄咄逼人,但他终究是个资深外交家,吞了口口水,开始冲那翻译刮拉刮拉说了一大堆鬼子文,那翻译忙复述道:“我们英国使团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带来了一船珍贵的礼品,诚心要与贵国通商交好,只是一点皮毛问题上的分歧,和中堂何必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