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和珅喝住了他,轻一跺脚,轿子便稳稳及地——京城中胆敢档他轿子的不是真有来头,就是别有目的——且看他是哪一种人了。
果然听到帘外脚步身响,一个沉稳儒雅的声音响起:“老夫不知是官家车驾,回避不及,实非有意为之。”这声音端地耳熟。和珅一挑眉,掀帘子出来,一直身子倒真地呆住了——
“是你……”那人也呆了片刻,忽而抚须大笑,纵置身闹市也浑不在意,罢了才一叹而道:“一别十年,小友尚无恙否?”
“大胆,我家老爷岂容你——”
和珅叫住了刘全,竟微微作了一揖:“先生安好。”
来人是袁枚袁子才——名动天下的诗中卿相硕儒文豪!他依然记得当年袁枚为他更名赠诗的情景,从而真正开启他跌宕起伏的求官生涯——
少小温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
前尘旧语历历在目,却已恍如隔世。
只是当年的豪情壮志,洒脱少年,如今,尚能记否?
袁枚却也是来赴李调元之约,和珅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与他并肩入了四川会馆,就见那簇新的门楣上挂着两道漆金对联,不觉漫声吟道:此地可停骖,剪烛西窗,偶话故乡风景:剑阁雄,峨眉秀,巴山曲,锦水清涟,不尽名山大川都来眼底;入京思献策,扬鞭北道,难忘先哲典型: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行见佳人才子又到长安。
背手看向袁枚,一笑:“这是李翰林的手笔?巴蜀壮阔风光群英汇粹一览无疑,倒是难得的气魄。”他倒真没看出那个整天掉书包的小翰林竟有这般雄才。
袁枚但笑不语,只是再三邀他入席。他比十多年前着实老了好些,但精神却依旧矍铄,气质儒雅也一如往昔,如今望之竟有几分翩翩谪仙的气度——只是依旧好那一口儿,身边总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妙龄弟子,全然不顾外人眼光,实乃狂生耳。
和珅刚跨进正厅,李调元就忙闻讯赶来,一甩马蹄袖就跪迎堂前,声音还带着不感相信的狂喜:“和相肯赏光,在下——不,所有有份集资建馆的川籍官员都觉得如逢甘霖!”这话拍马太过,袁枚不觉得嘴角一抽,和珅却似司空见惯,淡然地命他起身,展眼一看:“这地儿原是明朝秦良玉的公馆,如今被这么翻新重建了一座四川会馆,倒也气派,而后你等同乡朝后闲余也多个地方聚会消遣。”
“都是托和相的福!”李调元拉了拉身上的四品云雁补服,咧着嘴直笑,“请和相移步上楼,在下今日请了个难得的角儿来,和相且看看,入不入和相的眼。”
不过就是看戏,和珅倒被他故作神秘的模样逗地有些发笑,倒也真地随他上了戏楼,且看他耍什么把戏。
刚刚坐定,就听锣响戏开,倒与寻常剧目不同,演的是唐末话本传奇《滚楼》,那落拓书生王子英被张家招赘不从,张老庄主巧令醉酒骗入洞房与其女玉成好事,这《醉酒》一折本就是《滚楼》最精彩香艳的一出,只见那小生踉踉跄跄地从台下上来,对着一室红喜犹自懵懂,晃到新床旁才伸手揭开绣帐——
顿时满室呆怔,连和珅都吃惊地微张了嘴。
喜床上玉体横陈百般婀娜,不是那戏中的小姐“张金定”又是何人?惟有不同者,那花旦竟是仅着亵衣亵裤,百媚横生,一声“郎君哪~”,以气催声缠绵入骨,只叫地人连骨头都要酥软,那“王子英”面如滴血脚步虚浮,竟似也被这美人勾引地欲罢不能,于是揭帐上床,拥着那花旦百般动作,不消数下素衣褪尽,竟是裸裎以露,那身白细如雪的肌肤几乎晃花了人眼,柔腻细滑地叫人恨不得生拆入腹才好,于是被翻红浪,缠绵悱恻,无欢不至——
和珅最先醒觉回神,见楼上诸人俱是看地如痴如醉呼吸急促,无论当官还是当差的,也都早失了体统身份,也难怪众人意乱情迷——这一出裸裎揭帐几乎就是赤裸裸的春宫。
台上人生如戏依旧演地热闹非凡,坐在身边的袁枚附耳一笑:“此子如何?”和珅目不斜视地看着戏台,说实话,这个小旦演地也的确是好,唱做俱佳,那嗓音如彩云追月水银泄地,使人如醍醐灌顶爽利非常,而那轻歌曼舞身段婀娜中又仿佛信手拈来地推着整出戏高潮迭起异彩纷呈。
“他是谁?”
“双庆班的魏长生,年初入都以来名动京师,凡王公贵位,以至词垣粉署无不倾掷缠头数千百,一时不得识交者,无以为人。”袁枚执扇轻敲着自己手心,“方才你在四川会馆外看见的对联就出自他的手笔——若非此等绝色才情,区区一个李调元又何能令老夫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