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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80)

可是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好不容易找过去,他一把扑到怀里,那样亲昵激动,叫人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就发现,这亲昵完全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模式,过于坦然,过于落落大方。他已经……不再把我的感情视为困扰。

自从进入十一月,舒至纯天天去原来漱秋斋所在的街上转悠。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再后来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儿。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硬闯逸王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号。两人见面来不及叙说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装,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镇,丹青直接寻到官府驿站,亮出逸王字号,要了最快最好的马车,向东疾驰,一口气驶出二百里,装作到了地头的样子,叫马车掉头返回。二人换了一身装束,徒步出镇,在偏僻无人处烧了伪造的手谕,把腰牌砸碎扔到河里,雇辆车继续向东。中途又改了一次装,换了一辆车,确认追兵无法把握踪迹,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纯端着点心进屋。一推门,就看见丹青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师兄,早。”

“睡得好么?”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呢?这么热闹。”

舒至纯也笑:“一对乡下夫妻,听着像是去拜望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寄放在客栈后边柴房里,早上起来却不见了。谁知道是跑了偷了还是黄鼠狼叼走了……正缠着掌柜要赔呢。”

丹青再笑笑,却没有说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过九个月没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过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说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没露,直接坐到车里。到了下一个市镇,两人买来锦缎棉袄穿上,换了一辆大车。再下一个市镇,棉袄换了狐皮,车子更加豪华。等进入楚州境内时,已经俨然宝马雕车,玉带轻裘,还雇了几个保镖随从,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头。

然而丹青的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强撑的一口气慢慢消散,连续近一年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渐渐反噬上来,每天陷入迷糊状态的时间越来越长。舒至纯心急火燎,停下来请大夫看了两回,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催促车夫加紧赶路,但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这一天丹青比较清醒,趴在师兄膝头说闲话。

“……《四时鸣玉山》确是神品,师兄你没眼福看一看,太遗憾了。幸亏是叶君然的画,我熟啊。就算这样,也差点砸了师傅的招牌呢……”

“……当王爷的可真阔气。花园里随便一盏灯都是琉璃烧制,出府的时候顺手拿一盏好了,又漂亮又值钱……刻腰牌的那块白玉也不错,可惜留不得……”

舒至纯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飘出老远,似乎陷入某种遥不可及的思绪中。良久,用一种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缓缓道:“从前师傅说,临仿时进去了出不来,自然凶险,若出来了却不彻底,则更加凶险万分……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画里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难揣测。你想着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纯一颗心霎时直往下跌,透骨冰凉。慢慢拉过车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人裹在怀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睡吧……”

丹青枕着师兄的胳膊闭上眼睛,乖顺无比。

看着他那么放心那么安稳的躺在自己怀里,舒至纯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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