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者狐疑:「是么?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干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沉。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
「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笨道士,你说对了,敖锦那小子确实不是那么及不上我。
当年气太盛、太骄横,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么?」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像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他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么?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复,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道者出门后,敖钦站在院中幽幽想起些许过往,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后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脚跟脚接踵而来。
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着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着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着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看看、看看……」敖钦忽然大叫,一手抓着壶一手指道者的眉心。
道者僵住背,呆呆放下顿住一半的筷子:「怎么?」
敖钦收回手,慢悠悠就着壶嘴吸口茶,昏黄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这样就忘了困乏了吧?」
「你……」道者张口结舌。
他落落大方解释:「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困倦的。惊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着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着桌子坐着不说话。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敖钦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