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大一些时,渐渐才明白,或许自己这一生便都要同这奇怪的梦靥纠缠不清。梦里依稀有模糊的身影,经年累月,始终是那一个,不变的轮廓不变的身形。耳畔的虚幻声响和梦中的急迫心情无一不是催促,找到他,或许便能知晓一切。
行冠礼那年,老道拿出那长剑来告诉他,拾到他时,那剑就放在他身边,想来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双手高举头顶将剑捧过,明明触感陌生得紧,心头却撕裂般一阵锐痛,双目止不住泪水涟涟。自此,他打点行装背着剑孤身一人上路,找他,同时也是找自己。
「取出这剑看过吗?」希夷问他。
小道士吃力地把剑拖上膝头:「我拔不开。一路过来,谁都拔不开。」
敖钦在窗外看到希夷眼底的哀悯。希夷说:「若将寻他的执着放在求道上,或许有朝一日,道友能够位列仙班。」
「不会的。」小道士像听了笑话,嘴角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我哪里能够?」
这一次他不是谦逊,两手抓过剑身,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望着眼前同自己有着肖似面容的仙者:「我并不执著。如若是求道,我早已走火入魔。」
「来这儿的路上,我曾经遇到一位琴师。」他不知敖钦在窗外,靠在床头从头至尾一心一意讲给希夷听,「他的琴声很好听,让我想起他。」
像是回应希夷的不解,道者顿了顿,抚着手里的长剑慢慢讲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弹琴,但是,听到那个琴师的琴声,心里就很安稳很高兴,仿佛……仿佛已经找到了他。」
琴师说自己叫沈吟,有一双隐泛幽碧之色的眼眸。沈字通沉,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居然连名字都是比着他因焦躁而干涸的心而设,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他天天去听他弹琴,去同他攀谈,同他结伴,明明那般拘谨那般内敛的性子,抛下了一切绕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只为他一个回眸一个笑脸。他告诉旁人,他找到一直要找的人,琴师就是那个「他」。
有人好心好意一再劝他,那个琴师不简单,恐怕非我族类。
他不听,罔顾了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心甘情愿沉沦在琴师飘渺诡异的琴声里。
「我说他是,他就是。找到了就没事了。」他还是笑笑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剑鞘,转眼去看远处的降魔塔,「其实,他是妖怪,以琴音来摄人精气的。若再多听两次,或许,我就活不成了。」
从头至尾,人家不过是陪他做一场梦,贪的亦不过是他那一身精血,及至灰飞烟灭时犹自憾恨下手太迟,所谓一直在等他,一直想念他云云压根只是信口胡诌的谎言。
希夷伸手抚上他的眉梢:「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醒来我们再谈别的。」
他缓缓摇头,虽面朝希夷,双眼却失了神采,喃喃向他倾诉:「我怎会不知道他不是他?怎会不让他拔剑?在琴声里,他就是他。这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缓一缓……我太累了,想知道,找到他是什么滋味。我……」
敖钦一动不动地站着,靠着墙,托盘里的点心很精致,三三两两地摆放在白色的小碟子里,诱人仿佛院中初开的花。他听见屋子里的小道士一字一句地告诉希夷:「我也知道,穷尽一生,我也见不了他了。」很平静,很认命,很绝望。
敖钦慢慢转头,慢慢后退,慢慢走过墙角,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了身。
第十三章
敖钦进屋时,道者睡了。或许将久藏心中的郁结倾诉而出也是一种解脱,梦中的道者呼吸安稳,神态祥和。敖钦用手指触碰他的眼角,微微沾到些许湿意。傻道士,你退步了,以前你从来不哭的。从来从来,哪怕到了神智全失不辨来人的地步,你也没掉过半点泪。那时候,我倒宁愿看你失声痛哭。
他挨着道者的身侧坐下来,床榻里侧静静躺着于道者而言重过性命的长剑,想取来好好看看,手掌伸到一半又再折回。耳畔蓦然响起希夷的数落:「东垣好过你太多。同他相比,你什么都及不上。」
或许吧,也许,大概,可能……是又怎样?
只要现下坐在小道士身边的是他敖钦就好。
他俯身给小道士掖了掖被角,沉醉梦想的道者一无所知,眉宇间依旧一派不染俗尘的清澈,皎洁恍如白纸一张。蠢道士,有时候,无知亦是一种福气,你可知道?
起身往外走,院外已是一片火红晚霞,照得庭中几株月季娇艳逼人。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注视他,敖钦猛然转身,却正对上道者幽黑如墨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