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钦失语,愣愣看他把双眼弯作月牙。斯时无声,四目相对,彼此相视一笑。
闲来指着楼下的长街一一说开去,茶庄、粮行、首饰铺……那顶粉红软轿里坐得应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小姐,下月初一就要嫁给那谁谁家的公子。城门口石狮的由来、钱庄前无字招牌的掌故还有药铺里夜半无人时的诡异身影……他信手拈来仿佛这城由他一手缔造。
「真可谓了如指掌。」小道士听罢感叹。
敖钦呷一口酒望一眼楼下,一派悠然自得:「生于斯长于斯,焉能不知?」
「这也未免知得太多。」
似掩饰似无意,他只专注着用小小的酒盅将一线酒液稳稳接住,斟至杯口,滴水不漏。
「城中胜景你恐怕早就看过,那就去看些旁人看不到的吧。」敖钦说道,恪酢醍懂的小道士便被他拖着走出了三里外。
去的果然是些僻静所在,小城九曲十八弯的窄小巷子里不知暗藏了多少瑰丽美景。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每每看得瞠目结舌,回过头,道者却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波澜不兴仿佛死水一潭。
「可是看得太多,腻了。」小道士揣测。
他将视线自虚空里收回,笑容清浅,墨色的眼眸幽幽闪出继续暗淡的碧色:「不会。看得再多亦不会厌倦。」
「可有缘故么?」
行到一个分岔口,道者举步往右。敖钦伸手,轻轻揽过道者的肩,两人便拐进了左边的岔道:「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静静地听,敖钦却不曾继续,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第五章下
行到一个分岔口,他随意往右,他伸手,揽过他的肩,二人顺势拐进左边的岔道里:「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侧耳聆听,敖钦欲言又止,向前走两步,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他说的总是对的,茶庄虽无名,泡出的茶却顶尖,坐在里头也确实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栽满后院的梨花,洁白如雪,飘渺如云,轻风过处,皎皎几瓣花朵飞进来,散落在黝黑的桌面上,衬着瓷白的茶具青绿的茶水,水汽氤氲,幽幽几许禅意。
「道长一路远来,可曾遇见什么奇闻异事?」他终于停了黄河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啜一口清茶,抬起脸来问。
小道士思索,学着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沉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着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沉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
碗盖擦着水面轻轻掠过,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荡成一圈又一圈涟漪。敖钦扯着嘴角摇头:「不曾。从来都不曾。」
他不解,满满的疑惑都写在干净如白纸的眉宇间。
敖钦托着茶盅,指尖沿着刺烫的瓷片摩挲:「因为始终不曾,所以才始终渴求。」
「会得偿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着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镜一般,迷糊起来却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诉你,世事若是如此简单,红尘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