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客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愧疚里:“我不会再见他,今后我真的会好好待你……”
她掩着嘴“呵呵”地笑,截断他的话。一贯病恹恹的女子转着一双黑琉璃般剔透的眼高傲地自眼角斜斜向他扫来,双唇骄矜地抿起:“徐、客、秋……”
徐客秋被她的凌然威仪震住。她眉梢轻扬,吐字清脆如婉转莺啼:“我黄家阁老府代代位极人臣,辅弼君王,匡扶社稷,可谓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论名分可与你徐家忠列伯府同为皇亲,论权势,呵……同相府陆家等等相比自然略逊一筹,可还真没听说能比不上你徐家的。我堂堂阁老府大小姐,纵然拖着一副惨败病体,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个相公?真真是笑话。”
见徐客秋目瞪口呆,她轻叹一声,将语气再放柔几分:“既然喜欢他,又为何不想再见他?”
忆及那一日在春风得意楼时的情形,徐客秋仿佛看见那个大喊着说喜欢自己的宁怀憬又站在眼前,神色几分怆然:“是我的错……我总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没想到,却反让他越陷越深。”
“怎么会?”
“跟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每每鼓足勇气试想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总是克制不住想起镜中母亲那木然的脸,爱得再深亦会有一丝一毫再不愿想起的时候,男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两个男人?出来京城要怎么过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样在旁人异样的目光里自处,又如何应地背后的风言风语与指指点点。“他是金枝玉叶的小侯爷啊,怎么能够让他去面对那些……更何况,是我先背弃他成了亲……”
徐客秋问过自己,如果先成亲的是宁怀憬,自己会怎样?光想想,心中就揪痛不已。宁怀憬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自己的背弃呢?着实难以想像。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一直苦苦压抑在心中的得各色回忆与心绪借由着不断开合的双唇不停从口中涌出。第一次在侯府后花园见到的那个傻乎乎的宁怀憬、后来在学堂里那个说让自己跟着他的宁怀憬、那个今天喜欢翠云楼的如姬明天又看上霓去院的紫霞,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玉飘飘,千辛万苦替他找来他又摇头说不要的宁怀憬;他喜欢嚼豆壳、他睡不着觉就翻来覆去乱翻身、他巧言令色蜜语甜言对人说话句句掺了九分假,唯独对他徐客秋是句句属实言出必行……那个混账、那个笨蛋、那个没出息的、那个宁怀憬!
一字一句接连不断地从嘴里蹦出来,辞不达意的、语句混乱的、反反复复的,连徐客秋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竟然记得这么多记得那么深。坐在烛光背后的女子一直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直到他再也说不出来再也说不下去再也出不了声,“你在害怕?”
徐客秋喘着粗气,不知在什么时候,眼圈已经红了,一行泪倏然落下打湿了脸:“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懦夫。”她起身要回房,经过徐客秋身畔时目不斜视袅袅行过,“你连对从不曾爱过的我也能如此尽心尽力,难道对那个喜欢得如此刻骨铭心的他就不能?”
他愣怔当场就此失了言语,女子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笑了笑,轻巧地掀开门帘闪进内室:“至少今晚,你还是我相公。替我把炉上的药端来吧,还有柜子里的蜜饯也一并取来。”
宁宣帝奉先五年隆冬,瑞雪飞扬,四海清平。自春风得意楼中一见,一晃已过半月,巷角、街口、院门外,处处不见宁怀憬。当日是谁口口声声“不信逮不着你”?现今反是徐客秋东奔四跑到处想要逮他。京中疯传,徐客秋宁怀憬这一对昔日好友反目。有人言辞切切,说是亲眼瞧见徐公子脸色阴沉跨进侯府旋即又被客气地送出,一张俏脸黑得像要打雷。
又三日,宫中传旨,著忠靖侯府宁怀憬戎边督军,年后出京不得有误。举朝哗然。人言道,必是为人太扬招惹了谁,方才会有这谪贬出京的重罚。又说道,那是年轻的当今圣上在效仿当日的先帝,罢黜手足,大权独揽。旁人不信,就凭这孩子般脾气的庸君?周遭纷纷摇头,这忠靖侯府的小侯爷就不是孩子了?……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一从流言蜚语里,宁怀憬再度轻撩衣摆翩然行过,银冠束发环佩叮铛。旁人躬身行礼不怀好意地笑说一句:“小侯爷,您一路辛苦。”
他潇潇洒洒擎着圣旨:“好说。”若非身后黄瓦红墙宫阁巍峨,只道他还深陷春风得意楼的温柔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