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漫无目的地想,油纸伞在肩头“呼呼”地转,伞柄随之一点一点下落,宽大的伞面缓缓、缓缓,眼看就要遮住原就低垂的脸。前头那人似有感应,低低一声叹息。
韩蝉仰过脸,怔怔看他。道者用左手打伞。古旧的油纸伞在纤尘不染的道袍上晕染出暗黄的光影。光影之间,飞雪之中,傅长亭半低着眼睑看不出任何心绪,俊朗出尘的面容英挺如昔,眉间眼下,三分凌然,三分端正,三分自持,还有一分却是隐忍。隐忍愈深,右手便将鬼魅的手掌抓得愈紧,十指相扣的握法,恨不得生生世世也不要松开的气力。
心有所想却不得所愿,是谓无缘。执意为之,就成妄念。痴妄太甚,便成执着。修道人讲求道法自然,清心寡欲。执念太过,对修行不好,是要入魔的。堂堂终南掌教,天下道众之首,诛杀了奸逆,辅佐了新帝,佑护了江山,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候,若是不小心生错了念想,踏偏了一步,堕落了邪道,那就前功尽弃,修行全毁,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这一次,轮到鬼魅想要叹气。
张嘴想要说什麽,不等韩蝉开口,却听傅长亭道:“从前你告诉我,你喜欢雪天。”
积雪深厚。鬼魅已是非人,一路走来,不留半点痕迹。皑皑白雪之上,只有傅长亭的脚印深深浅浅独自成行。
“你记得?”只是随口说起的小事,连韩蝉自己都忘记,当年的自己怎麽会提起这个?
傅长亭笃定地点头:“我记得。我还记得,你喜欢雪天是因为可以在白天出门。”
韩蝉说:“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鬼魅畏光,平素只在暗夜游走。下雪时,气候阴霾,可白日出行。
停下脚步,傅长亭忽然转过脸来:“你也很久没有叫我木道士了。”
只是一瞬,压抑在眼底的忍耐与怒气喷薄而出。总是面无表情的道士、终南山上举止有度的年轻掌教,新帝赫连锋身旁气态俨然的国师大人……人前种种面目,如同坠落於脚边的雪花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满眼悲戚无奈,这般直直望来,比呼啸的山风更刺痛他的心。
鬼魅失语,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到长袖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相敬如宾。重回终南的韩蝉对他总是秉持疏远而谦恭的姿态。笑得飘忽,眼神和顺,姿态疏离。不会再斜着眼拿话语噎他,不会再挑着眉用目光挑衅他,不会再倚在门边,隔着狭长的竹帘缝隙,悄悄递给他一个慧黠的笑……
傅长亭的声音更低,飘忽而无力:“我想一直留着你,留你在终南,一直……”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一直”这回事?真要有了,人们何须在这般雨雪天气上山参拜?终南弟子们何必日暮晨昏苦心修行?帝王君相又要你这护国国师何用?
韩蝉抓着伞,闭口不语。
隐居许久的老道士们出关了。兵荒马乱百鬼横行的年头,不见他们抛头露面干两件替天行道的好事,天下太平江河澄清的眼下,倒是一个个昂着头仰着脸飘飘然降临凡尘。论辈分是一个比一个高,高到哪怕是傅长亭低头拱手称呼一声“老师祖”都觉得是占了便宜。放在从前,寻常子弟更是连看一眼的福分都没有。就连当年的韩蝉,也不过是听师父毕恭毕敬地提起几句。师父也是从师父的师父那边听来的。这样一辈辈口口相传,都传成传奇了。
老人精们出关头一件事就是把傅长亭叫去大殿,关上门,团团围着,足足问了一宿的话。为的什麽事?大家心里都明白。连那样的孤魂野鬼都敢迈进山门在後院肆意游荡了,说出去,终南还有什麽脸面?你别梗着脖子不说话,别当你师父金云子不在就没人管你。师祖们老了,耳鸣眼花了,但有的是力气管你这点事!千年老藤做的拐杖把地上青砖杵得“砰砰”响,震得殿外的人们个个缩紧脖子不敢抬头。里面的傅长亭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翌日早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傅掌教还是四平八稳的如常面孔。终南弟子们瞟瞟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再瞄瞄老师祖们不停抖动的雪白胡须,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当夜,还是在大殿,不死心的老人精们对峙着不松口的傅长亭。
阵阵怒气冲天的咆哮与呵斥声後,殿外的人们听到傅长亭这般回答:“这是弟子的私事。”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洁明了。
“你……”殿内的青石砖都要被跺碎了。那也是百年的古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