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说到钱就两眼发光,咧着嘴跟韩觇说,「除了卖糕,每月我们还有工钱。」
鬼魅闻言挑眉,「哦?」
「道长给的,说是雇我们看地的工钱。」
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说了不该说的。兔子精猛地止住话头,怯怯看向韩觇。
鬼魅浑然不在意,转过眼,指着桌上的一个木盒问,「这是什么?杏仁,又从哪儿收来的?」
兔子爱好一切闪亮之物,怎么如今连木头都要往家里带?不待他们回答,韩觇径自起身去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食盒,枣红色的木盒被做成硕大的莲叶形状,漆光平滑,用料讲究,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韩觇狐疑地看向山楂,「谁送来的点心?」
狸猫嚅嗫着,低头不敢直言。
韩觇明白了,「他来过?」
「昨天来的。」望着鬼魅倏然敛起的面孔,杏仁小声回答,赶忙揪着狸猫的衣袖往前拽,「宫里赏的。道长,不,他,他说,山楂大概爱吃。所以……都是山楂惹的祸,主人,我都没搭理他。」
「去去去,你还没搭理他?每回月底结工钱的时候,头一个窜出门的是谁?」
「是你馋嘴!」
「是你贪财!」
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
韩觇静静坐在一边,脸上一时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每个月都来?」
妖怪停止了吵闹,再度畏怯地低下头,「没个准。有时候来得少,十天半个月。有时候来得勤一些,三五天就来看看。」
「他来干什么?」鬼魅继续发问,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还有半边全数都被烛光挡住了。
山楂与杏仁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之间没了声响。
实在不知该从何答起。道者时常来,坐一坐,看一看,默默无语喝碗茶。时间通常是在天黑後,有时突如其来,白天也来转一转。兔子与狸猫不明白他的来意,面对着道者肃穆的面容,你推我我推你,推了半天,到底谁都没敢开口。
倒是道者冷不丁会问几句,过得好不好?眼下有什么办不了的烦心事?工钱够不够穿衣吃饭?问得叫人心里挺热乎,可是妖怪再笨也清楚,傅掌教这一趟趟不厌其烦地往山下赶,绝不是为了它们俩。
傅长亭会跟它们打听从前在曲江城的生活。屋外的牵牛花,店门下的小铃铛,那一架又一架摇摇欲坠的货品……兜兜转转,迂回又徘徊,聊到最後总会指向一处……
话题至此,杏仁抬眼,一径看向烛台那头的鬼,「说起你,他会笑。」
有时候想想,那个声名赫赫,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的傅掌教笑起来是件多惊悚的事。回头再看,冒着风雪而来的道士端端正正捧着茶碗,坐在韩觇现在的位置上,一低头,发丝间还能瞧见不曾融化的雪花。隔着一点暖暖的烛光,眼睑微垂,唇角半翘,顷刻间,春暖花开。只是笑过後,常见他眼底一丝惆怅。
「他问我们,想不想永远住在这儿。」山楂插嘴说。
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胆小的妖怪。道者自己大概也觉得突兀,尴尬地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永远……」鬼魅的脸上现出几分深思的表情,双唇方勾起,旋即被讥讽的笑容取代。
这年头的修道人越发巧舌如簧了,这般痴妄的话语也挂在嘴边……不怕烂舌头吗?
归途中,韩觇不出意外遇见了不怕烂舌头的道士。
傅长亭原先不喜欢他出外夜游,如今依旧。只是,起初总是坐在屋中苦等的道士渐渐转了性子,时常跑到外头来。
藏经阁外的悬桥,思过崖上的巨石,还有这条通往道观後门的小径,韩觇总能在夜色下冷不丁撞见直挺挺立在路边的他。笔直如松的身影,任凭风雪肆虐,始终岿然不动。
浓厚的夜幕下,鬼魅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双晶亮的眼眸依旧带着几丝焦躁与怒气。韩觇不搭理他,径自慢悠悠往前走。
身後,傅长亭亦步亦趋地跟着。鬼魅不说话,他同样也不开口,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如影相随。
每夜每夜,打开房门时,面对着一室的冰冷与黑暗,唯有傅长亭自己才明白那种如坠冰窟的惊慌与失措。鬼魅夜游时去的地方寥寥不过三处,从藏经阁一路到思过崖,再从後门下山,脚下纵横交错的小道,一如他纷乱不安的心情。
无法想像,如果找不到他,他该去哪里寻找?更无法想像,万一再也找不到了呢?没有人知道,人前镇定自若的掌教大人,在望见鬼魅徐步而来的身影时,心中正经历着怎样跌宕壮阔的起伏。
伸手抓过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抚剧烈跳动着的心。一再抓紧,抓紧,抓紧,双掌之间紧密得再无缝隙,指尖几乎抠进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