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大其词,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会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虚名。
沾满鲜血的手心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动著,摸到了地上师兄的佩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说给师兄你一人听。」
火光,血光,剑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鲜红。长剑在手,他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一个货真价实的罪名。
「逆贼韩觇,性情冷僻,邪念深重。偷取重宝,不思悔改。更以剑伤人,杀害同门,协助逆贼天机子逃逸,罪无可赦。不诛无以振终南之声威,不杀无以扬天地之浩气。」《终南录》如是记载,「崇光三年八月末,逆贼韩觇伏诛。天机子不知所踪。」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冷静的话语出自傅长亭口中,口气悠远,话语坚定,不由分说拉回他渐飘渐远的思绪。
韩觇强撑起一身傲骨:「只怕道长旧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长亭一时之间不曾说话。摇摇头,眸光深深,望见他倔强面容下泫然欲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长在道观中的他,学的是慈悲,修的是清净,练的是逍遥。一夕之间杀人潜逃,就好比从云端跌落进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剧烈扭动起来。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慑人:「以命抵命,我问心无愧!」
傅长亭随他挣扎,铁掌紧握,如何都不肯松开。被他猜中了,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门,这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口口声声自称无情无义的鬼,戴著无情无义的面具,挂著无情无义的笑容,说著无情无义的话,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无时无刻不在铭记,无时无刻不曾忘却。他就是这样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装无谓,嘴硬心软,脸上写著事不关己,心底刻著普渡众生。这样的慈悲心,他踏错了修行路,不该进白云观,而是该送去伽蓝庙。
气极的鬼魅开始大声斥骂。道者一概听而不闻,蓦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长亭掌心游移,贴著肌肤握上他的手。
韩觇惊怒交加,眉头一紧,十指尖尖,暴长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擦著他的手指竖在两人面前,甲光点点,指尖上同样带了毒,幽幽的蓝光在鬼魅的眼中闪烁:「放开!」
道长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依旧垂著眼,五指在他的掌心与指根间一一抚过,最後覆上他右手无名指处的疤痕,摩挲抚触,好似要从这反复的触碰中体悟断指那一瞬的痛楚。
「以命相抵,这足够了。」傅长亭说。沙哑低沈的嗓音穿过鬼雾,一字一字安抚著焦躁的鬼。
韩觇的挣扎停止了,视线下落,停留在两人交缠的手上,而後迅速撇过了脸。
傅长亭总会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韩觇醉了,发颤的手拿不住酒盅。那头的他低笑著伸过手来,替他扶正将要倾倒的酒杯。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擦过挂著酒液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著薄茧的指腹划过每一寸掌心,麽指来来回回压在他的断指上徘徊。道者炙热的体温透过手指窜遍鬼魅的全身,韩觇立时绷紧了身体。他却依旧自在,捏著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摆在月光下,寻不见一丝羞赧。牙酸肉麻的问候这木道士说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刹的柔情,牙尖嘴利的鬼魅也再说不出其他。
这世道,於他傅长亭而言,做什麽都是天经地义。醉倒前的最後一刻,鬼魅愤愤不平地想。
四下无声。沈默的气氛让游走的鬼雾也变得缓慢,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间「哗哗」作响,依旧无风,叶片的抖动却逾显尖利。
「道长不远千里赶回终南,不应只为祭拜先辈这般简单。」手指间传来的温暖美好得让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一阵闷痛,韩觇强自镇定气息,抬眼看向傅长亭身後的银杏树。
「贫道在终南山下查到一件事。」麽指执著地绕著他断指上畸形的凸起画过一圈又一圈,傅长亭再进一步,与韩觇站得更近,「去年初,终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潜入村中行窃,被巡夜人发现後化雾遁走。事後,村中家家户户清点明细,发现并无遗失。」
「那是因为发现及时,贼还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赶跑了。」韩觇插嘴道。
「也许。」道者顿了顿,复又继续讲述,「後来,有人发现,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个洞。洞口很小,洞边还留著几片碎骨。而那里正是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
说到此处,傅长亭又停下。韩觇不说话,勾著唇角静静等著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