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不听话地抖动著,他哆嗦著再次将酒杯倒满,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不信。」
第六章
那年寒冬,大学纷飞。看守经阁的师叔应老友之邀,去往昆仑品茶。一时间,经阁无人看顾。几位师尊商议之下,决定由入门满五年的弟子夜夜轮流值守。
终南派的经阁设在映旭峰上的塔楼,远离三清殿及众人聚居之处,须走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悬桥方能到达。
他犹记得第一次踏上悬桥时的感受,脚下云海苍茫,绝壁万仞,胸膛里的心不由自主跟著脚下的木板一起晃荡起来。死死抓著铁索,他迟迟不敢再踏出第二步,生怕稍一用力,腐朽的木板就会带著他一起跌落深渊。是师兄回过头,牵著他的手,骗著哄著强拽著,护著他一路从山崖的这头走到那头。
这让其他师兄取笑了他很久。他瞪圆眼,挺直腰杆,两手抱胸,老实不客气地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告诉我,你们第一回走那桥时,还尿裤子呢。」一众师兄摸摸鼻子,自此再无二话。
师兄坐在他身旁,揽过他的肩,捏捏他的脸,笑得张狂不可一世:「我的小师弟长大喽!」
冬夜酷寒,众人都不愿顶著风雪去守夜,尤其半路还要经过那座看著就心惊肉跳的悬桥。何况,经阁偏远,漫漫长夜,风急雪狂,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麽?师兄却表现得颇有兴趣,白日里时常见他站在桥这头摸著下巴对塔楼若有所思。
旁人见势,争先恐後要把这苦差推给他。他竟毫不推拒,一口就应承下来。全然没有往日精明算计的奸诈模样。
韩觇在边上看傻了眼。他侧过脸,眉峰一抬,嘴角一咧,长长的胳膊熟门熟路搭上他的肩,整个把他圈进怀里:「小师弟,你一定不忍心让师兄独守断崖的,对吧?」
「我……」韩觇想说,你自己找来的事,与我何干?
他一把把他搂得更紧,俊朗标致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鼻尖:「小师弟,平日里,师兄最疼的是谁?你怎麽能够……」
薄脸皮的小师弟「唰──」一下红了脸,晕晕乎乎,迷迷瞪瞪,把糊成一团的脑袋点下。
於是那个冬天的夜晚,他有泰半时间是和师兄一同在经阁的火炉旁度过的。距离他第一次走悬桥时,早已过了几番春秋。再度踏上那块飘忽的破木板,打著灯笼走在前头的师兄忽然停住了脚,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怕。」他倔强地要把手抽开,眼中几许恼怒。
师兄不理他的挣扎,执意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
「我的小师弟长大了。」他说。却不是往日在众人面前的炫耀与夸大。他微笑著看他,几分感慨,几分喟歎。
韩觇倏地愣住了,别扭地挪开眼,不敢看他星辰般璀璨的眼眸。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任由他牵著,在万丈高空中悠悠来去。脚踩云端,刹那间错以为到了天上仙境。走到半途,前後都是一片空茫,山风吹得铁索「哗哗」作响,脚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牢牢抓著师兄的手,此时此刻,唯有师兄的手是坚定的,温暖宽大,抚慰著他同悬桥一样遥遥欲坠的心。
彼时,他执著地相信,他们会如此这般一起走下去。无论雨雪肆虐,无论绝谷高崖。师兄都会牵著他,带他一路前行。
经阁中藏书无数。师兄告诉他,但凡道家论作,无论只字片语。这里俱有所存。他对那些泛黄的古卷没什麽兴趣。白天听师父讲经就已听得头昏脑胀。随手翻看两眼,他就偎著火炉沈沈睡去。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桌上的烛火已烧去半截。师兄却还捧著那腐朽的竹简看得浑然忘我。
经阁里压根不是其他师兄口中说得那麽寒冷。师兄早早就往楼中运了不少炭火。巨大的火炉被挪到屋子中间,烧得房中温暖如春,比他平日的住所舒服。听著窗外吼哮的风声,他歪著头,看师兄被炉火映红的脸,看著看著,看得入神。
察觉他的注视,师兄从竹简里抬起眼:「小道士,我是妖怪。你家师兄已经被我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作势要扑,他裹著棉被「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再度睡去。梦里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若说前尘种种,有何留恋之处?也许就是这经阁中只属於他们两人的冬夜。闻著淡淡的墨香,烤著炉火,听著风声,一夜又一夜,安宁温暖,静好如画。
那年冬季临近尾声时,库房里丢了一只紫金香炉。那是承自上古的遗物。炉壁上扭曲的铭文说得分明──取自昆仑,铸於蓬莱,收於终南。韩觇曾经听师兄们闲谈时提到过它。据说,此物有神通,运气打坐时,点燃炉内的熏香,会有事半功倍之效。於修行人而言,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