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弯腰将竹箫拾起,傅长亭发现,他的右手是缺了一指的,无名指处空空荡荡,好似被人齐根斩去。难怪他的箫声时断时续,曲不成调。
夜风将霖湖边的绿柳温柔拂过,长长的柳枝缀满新叶,婀娜如舞姬,在夜空下舒展摇曳。
「你怎麽知道这些?」目光炯炯,不为妖孽的义举动容,不被鬼魅的煽情迷惑,傅长亭出声质问。
「这城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韩觇迅捷答道,脸上泛起一丝嘲讽,他眸光深沈,「就如我知道,琅琊王与道长为何会来曲江城一样。」
傅长亭周身一紧。无视他眼中的寒意,笑容奸猾的鬼魅慢悠悠举起酒壶,把空杯斟满:「也如同那晚,西城门下,我知道你就在树下一样。」
水红色的唇得意地翘起,弯弯的弧度与天上的月牙无异。韩觇冲傅长亭眨了眨眼,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兴味:「因为我看见了。那天一早,在下就在城门下恭候大驾。」
看见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士黑著脸被友人一步三回头地硬拽过来;看见你左顾右盼最後一步一挪站到树下;看见你施法隐身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一番;看见无人留意时,你冰冻住的唇边春风化雨般挂起一点点无法察觉的笑。原来,这木头道士不是木头一根。
「你!」傅长亭气急,端正俨然的面孔瞬间涨成紫红,「妖孽!」
韩觇气定神闲喝著酒,煞有介事地摇头。金云子当真不会教徒弟。做事一板一眼便罢,说话也是笨拙,翻来覆去不是妖孽就是孽障,听得叫人耳朵起茧子。好端端的真君托世,却叫他整天关在山上,都关傻了。
「可恶!」那头气得就要去拔背後的长剑,手掌一翻,雷火跃动。
韩觇慌忙暗自戒备,几次三番与他动手,著实伤得不轻。意料中的雷电交加却迟迟未现。道者阴著脸,胸膛起伏,眼眸中冰雪飘飞,紧紧握著剑柄却终究未将长剑拔出。什麽都没说,他只深深地望了韩觇一眼,扭过头,默默拂袖而去。
这人……韩觇讶异,僵在原地呆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终南一派自上而下推崇备至的得意门徒,背影挺直仿佛山前的青松,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被月光拖出一道凌厉又不失庄重的剪影。
「傅、长、亭……」现下他是传闻中紫阳真君转世,降妖邪,济苍生的道者。未来,他会成终南一派甚至天下道家一脉的掌教,辅佐君王庇佑黎民的国师。这一生,傅长亭三字注定和魑魅魍魉相连。
一字一字将这个名字念在口中反复咀嚼,韩觇昂首将杯中残酒饮尽。酒如愁肠,品出无限滋味。
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傅长亭停下脚步,转身遥望。石亭里出言不逊的鬼喝罢酒,正俯身将脚边的事物拾起。几张拙劣的画,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片,半个未完成的风筝,一套用泥土捏成的杯盘碗碟……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不日之前,傅长亭曾在客栈内院见过。
他动作缓慢而轻柔,一件一件握在手中细细抚过,方才抛入湖里。潮起潮落,顷刻间,湖水就将一切吞噬覆盖。傅长亭的视线穿过垂柳,凝在了韩觇脸上。
鬼,可以是凶残无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恶俗的,千变万化,众生有千般念,鬼众便有万般化。可唯独有一样不该,鬼不该是悲天悯人的。那样悲悯怜爱的表情不该是鬼,傅长亭只在一处见过,那年早课,偶尔抬头,香烟缭绕间,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面容。
距离霖湖不远,是一片蛛网般交错纵横的小巷。巷子曲折,有的仅走出几步就到了尽头,有的摸著墙根迂回往前,无穷无尽,山穷水尽之时总有柳暗花明。
小到没有名字的巷陌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旧货铺。铺面仅有一扇门板那麽大,店招被门前屋後密密麻麻的酒帘遮住了,店内终年只见得一寸光照。这家铺子的主人看来对生意并不尽心,黑洞洞的店铺里横七竖八堆满各色杂物,也不清到底有些什麽名堂,黑泱泱的物件自老旧的木柜顶上一直倾泻到了地上,叫想要进店的客人们连个落脚之处都找不见。
此时恰是正午,豔阳当空,暑气四散。小店安安静静地缩在旁人家的阴影里,无声无息,从里至外透著一股冷清。傅长亭顶著头顶的炎炎夏日在对街站了半天,始终未见店中有过一位客人。
倒是店里的夥计十分勤快,一手抹布,一手鸡毛掸子,从清早开张起就一刻不停地在杂乱无序的货品间来回穿梭,擦擦这个,掸掸那个,忙活了大半天,还兢兢业业地抱著一套镀金的波斯酒气卖力哈气。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中年人,个子高高,瘦得一身土黄长衫挂在身上好似大麻袋一样。最打眼的还是那两颗豁在唇外的大门牙,是金的,与光洁!亮的酒杯交相辉映。火眼金睛的道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本形,这是一只兔子精。傅长亭记得,韩觇叫他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