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捡拾完青梅,这一路上,木槿便跟着萧以靖念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c黄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木槿没有注意到萧以靖凝视她时渐次幽深下去的眼神。
她后来还很开心地找来支竹竿当马骑,却觉得远不如跟着五哥骑那真正的高头大马痛快,于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里的青梅去了。
萧以靖只教了她这三句,她从不晓得她所学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诗。
直到那一天,她在秋千上听到那女伶唱,才晓得原来那三句只是个开端。
她听到那女伶继续唱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挺长的一首诗,她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那时,她已经十四,正是萧以靖教她《长干行》前三句时的年龄。
她听得懂词意。
青梅竹马的那一对,十四岁结作了夫妻,成亲时,小妻子羞得不敢抬头,连夫婿的呼唤都不敢回头相应;十五岁时渐解情意,与夫婿海誓山盟,愿同生死;十六岁时夫婿远行,小妻子不胜思念,伤心痛绝……
与他们相干的,的确只有前三句而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她千里远嫁,他娶妻生子,从此参商不相见。
她始终蒙昧,而五哥始终清醒。
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
他有他背后的梁王府,有他未来要承担的一国之重;而她有她母后的期望,有关系到两国交谊的联姻。
从第四句起的所有都该与他们无干,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于是,萧以靖对她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可确定她婚期后,他会连连因疏忽犯错;他还推掉了送妹出嫁的差事,拒绝眼看她嫁予他人;他更在她出嫁前夕带她纵马飞奔出城,在他的私苑里,最后一次看杏落如雪。
她终于模糊地看清自己愿望,抱着他哭泣,说不想嫁。而他只是静静地拥她,一个字没说,一句话没承诺。
就那样拥着,仿佛站成了一个雕塑,永远环护她的雕塑。
但她终究还是晓得,他再也无法如之前的十年那样细心地环护着她。
再怎样待她如珠似宝,爱逾性命,都不可能阻止她的离去,他的失去。
世间太多的事,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得偿所愿。如果无力改变,只能尝试去接受,去适应。
他们不是天,不是神,只是凡人。
处于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盘之上,如果不想坏了大局,毁了所有人的天下,便不得不拿别人当作棋子,自己也在做着棋子,将天下那局棋,继续对奕下去。
很多时候,于人于己,量力而行都是比全力以赴更合适、更明智的做法。
于是,她哭完后,依然启程去了吴国;而他没送她,默默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照旧入宫去看望生病的父皇,然后去前殿处置政务。
只是,再无一人巧笑倩兮牵着他的衣襟相迎,再无一人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娇声脆语一声声地唤着,“五哥,五哥……”
虽然他总觉得她还在。
不论是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还是幽静的御苑里,他总是不时听到她在唤五哥,总是感觉她轻盈的身影就在身后。
可他唤着“木槿”回头去看去寻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但他终究适应这种失去,就像木槿终将适应她的远嫁。
当她擦干泪水,努力以一个公主和太子妃的端庄坐在她的婚c黄上,静候她自八岁时便已无法更改的命运降临时,她的夫婿粗。暴地击碎了她原本还怀有的一丝幻想。
“怎会娶回一截木头来?”
他掷开喜帕,拂袖而去。
她早知他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本以为会是和萧以靖一般温和沉默的少年,至少也该有母后的温善雅淡,再不料会是这样一位锋芒毕露不留余地的男子。
她呆呆地擦了擦眼睛,居然发现自己没有眼泪。
而且,从那晚起,她再也不曾因为想家或想亲人抱着明姑姑哭。
她终于明白,从今后,前面再无人可以牵着她的手,用他的臂腕为她撑起一片天。
青梅与竹马,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梦。
梦醒时分,她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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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滴水珠滚下,正滴落在眼前纸笺上,糊了“青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