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张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细密的纹路,也似乎看着上面无数的鲜血。
权力,野心,掌控……
种种种种的欲望,贯穿着他一辈子,从开始,到结束。
张廷玉不知道晚年会是什么模样,可他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窗外似乎阳春白雪,窗内只阎罗地狱。
没有谁是好人,没有谁能得好报。
此生不报,或报来生。
此人不报,或报子孙。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恶太多?
皇宫大内,宫门道道,圆明园中,雪色渐消。
胤禛抿紧苍白的唇,煞气凛冽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养了多少年,也没养熟的一条狗。
“为帝王者,无情。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肉体凡胎,奴才是您一条狗,您也不过是条狗。”
顾怀袖曾对胤禛说过一样的话,她睫毛颤了颤,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天边已染了血红,瑰丽云霞带着灿烂的光华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笼罩千百年不散的阴影,高高在上地俯视。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众生,不过蝼蚁。
终身碌碌也好,权倾一时也罢,到死终归了黄土。
胤禛死死盯着她,紧紧攥着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尘埃:“您是好皇帝。顾三才是您的一条狗,您养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声音哽咽,顷刻间已泪流满面,
她眼帘一垂,再磕头下去。
佛珠从那执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颓然落地,溅起一阵微尘,在摇曳的夕阳艳影里飞舞起来,转瞬泯灭。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终是溘然垂眸,已没了声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养的一条狗。
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人与畜生,有何区别?
奴才是一条狗,您也不过是一条狗。
汪。
天下苍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顾怀袖额头靠在上面,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张廷玉就站在她旁边,可她累得不想抬头,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辈子,却几乎在这最后的一刹那被压折。
她像是一条鱼,大张着嘴,哭出来却没有声音,撕心裂肺一样。
为着她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严和被她抛却的良知和善念,也为着葬身于龙椅上的四爷,为着所有所有阴惨的压抑……
她也是凶手。
她与张廷玉一起谋杀皇权。
张廷玉死后,将配享太庙,青史留名。
不会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杀戮无数,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会有人知道——
这三朝元老,谋杀两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盘旋着那巨大的阴影,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宫大内的宝座的阴影后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张廷玉的手心里。
他一手建立了军机处,把九五,变成上阳。
他亲手扼住这一片阴影的咽喉,这两千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处,又站在它强大的阴影背后,注视着它在上阳之数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张廷玉。
败也,张廷玉。
夕阳西下。
紫禁城朱红色的大门,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缓缓闭拢。
一个辉煌的时代,一个腐朽的时代,一个属于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长的阴影里……
轰然,落幕!
盛世繁华原一纸。
抛去,是非成败转头空。
补记墓志铭
雍正皇帝大行,诸朝臣见证之下取正大光明匾额后建储匣,而后着人去内务府取当初密封的诏书。
头一道圣旨,传位于四皇子弘历;第二道圣旨封三大辅政大臣,并因《圣祖仁皇帝实录》之功使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入太庙,享万世香火。
众臣在重重重兵把守之下,于圆明园正大光明大殿之下叩拜新帝,战战兢兢者有,欣喜若狂者有,哀戚满面者有……
众生百态,悉入张廷玉眼底。
他只漠然转头回首,在血色残阳笼罩之下,踏出宫门,像是他当年高中状元自紫禁正门而出一样,也像是他当年拉着顾怀袖沾满鲜血的手掌出来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幻想着这一日。
然而真正等着达成了,又觉得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张廷玉,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人道一声“张相”。
他这一只手,何尝不宰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