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难看的蚕和蛹,到破茧成蝶的刹那;从平凡地埋在地底七年无人知的寂寞,到一朝破土而出,挂在树梢上噪鸣一夏……
她嘴里讽刺着当年的张若霭很丑,可从来不相信她儿子是个庸才。
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张廷玉与她的儿子。
也许还因为张廷玉曾说过一句:张家难出庸才。
八年来带着臭小子吃喝玩乐,也是顾怀袖的良苦用心。
她亲眼见着霆哥儿去时的悲剧,只为当年一只微不足道的竹蜻蜓,打小多少孩子关在学塾里,就巴望着痛痛快快玩一回?可终究不能够。
如今她是让张若霭玩儿够了,他既不会像寻常孩子那样遗憾,也不会像是寻常孩子那样坐在学塾里还心神不定。
而他儿时接触的这些东西,又很快能够一一在他所读到的书本之中,进行印证和比对。
张廷玉说,这样挺好。
顾怀袖也觉得,这样挺好。
这样挺好罢了。
康熙在山东停下的时候,偶然见到张若霭,倒是挺欣赏,道了一句“顾三那刁民竟养得出你这样的儿子来,真是造化”。
结果张若霭开口便道:“议生草莽无轻重,论到家庭无是非。反之何如?”
康熙大吃了一惊,就连后面的皇子们听见,也都是忽然色变。
这一句的意思,原是说民间的议论,再怎么热闹也很难上达天听,议论在一个家当中,则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是平白的道理到了一家之中也未必能分明。
可张若霭又加了一句“反之何如”?
居庙堂之高,如何能体察下情?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以他所见之顾三来评判张若霭的母亲,见着的是“刁民”顾三,可他觉得他母亲不是刁民。
相反,他娘很贤惠。
反之,则是局外人不知局中人之心情感受罢了。
世人自以为以清醒的目光来看顾怀袖,说她是个刁妇,以为张府人皆醉。可在他们这些与顾怀袖朝夕相处的人来看,却是众人皆醉罢了。
好一句“反之何如”,康熙当场赐了他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张廷玉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张若霭神童之名,立刻就传了出去。
他比他父亲要幸运得多,他是从小就被人说什么胖啊丑啊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之类的,毕竟在寻常人看来,不上学就是不学无术,就是不长进,可他娘庇佑着他,该吃吃该喝喝,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人人都道张若霭不幸,这么晚才入学,若是早上一些,岂不是能天才十倍?
只可惜,张若霭长大之后想,若是没有吃喝玩乐的八年,他断断不能有此后种种成就。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世人言语,皆与张若霭无关。
他每日去母亲那里背书,只背得顾怀袖打瞌睡,倒是青黛姑姑很认真地听他背书。
青黛也识字,便给他查验。
偶尔青黛要伺候他娘,他就拿着书去船后背,石方师傅就坐在后面拉着网打着水里的鱼,也听他背书。
不知不觉,船上的日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很久。
到江宁已经是二月初八,张英这一回不在行宫接驾,而是到了码头上。
张廷玉站在皇帝的身后,远远就已经看见了头发霜白,穿着青灰色长袍,一身老态站在渡口的张英,如今的张英已经是风烛残年,早年的风云岁月尽付给时光匆匆……
刚刚上岸,江宁官员们给皇帝行礼,康熙独独先扶起了张英一个,回头一看,自己身边一向稳重老成的近臣张廷玉,却已经止不住眼底泪意了。
康熙索性一挥手:“张英与朕聊个半天,你们家里上上下下几口,不如团聚几日,等朕从苏州回来,你们再跟上。”
“臣谢皇上隆恩。”
张廷玉叩谢毕,这才有些忍不住地上去想扶张英,可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又收了回来:“孩儿给父亲问好。”
张英自然注意到了自己儿子这僵硬的动作,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总归是要老的,我张英老了还有人扶,也是幸事一件。”
前头康熙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几个儿子,最后目光停在了太子的身上。
他格外恩赐着张英一家,未必不是因为这一家子人虽有时候也闹腾,可总归一家子父慈子孝,可他这个皇帝……
有时候这日子还不如张英舒坦。
康熙那陡然黯然的眼神,少有人注意到,只有胤祥一瞬间瞥见。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回头看看张廷玉恭恭敬敬站在张英面前,听着张英絮絮叨叨说话,一语不发,又回头看了太子一眼,恍惚之间就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