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手里摇着的扇子一下停住了,连着脸上轻微的笑意都消减了……
“你说……什么?”
取哥儿……
沈取?
她的孩子……
顾怀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看李卫还想说什么,她连忙一摆手:“先等我静一静,静一静……”
亭中,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李卫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站在神情怔忡的顾怀袖身边。
远远的前厅里,钟恒是看着李卫离开的,而今只是无声地一笑。
站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瞥一眼还在跟众人谈事的沈恙。
沈恙道:“今年的新茶也该采下来了,等着看合适了咱们一起给定个价,不能亏了下面的……”
说着说着,却有一人插嘴道:“沈爷不是在盐帮混得风生水起吗?怎么又看得上咱们茶行的生意了?”
“什么叫做你们茶行,邱老板可别忘了……”沈恙懒洋洋地甩着茶盖上沾了的茶沫,没有一点文明人的样子,“我沈恙才是会馆的头把交椅,我盐帮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我高兴了就赚钱,不高兴了就撒银子,邱老板若觉得我这人忒无聊,不如将你的产业送给沈某人,让沈某人来帮您打理吧?”
邱老板面色一变,终于不敢说话了。
钟恒上前一步,在沈恙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恙看了看自己身边空了的地方,李卫已经没站在这里了。
他低眉垂首勾唇,然后喝茶:“是个乖孩子。”
第一六零章环环紧扣
曾记得她在小渔村陋室之中的一幕一幕,昏昏沉沉的天色,也分不清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她只知道那老妪两眼浑浊地看着自己……
她的孩子刚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顾怀袖真的有些不明白起来。
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她怎么可能不清楚?
六七个月的孩子,从六月底怀上开始一直到次年的年初,不足月生下来,又备尝了艰辛,明明是没气儿的……
“干、干娘……你……”
李卫看见她脸色不好,有些吓住,已经是高高瘦瘦一个少年的李卫,有些害怕地伸手想去扶她。
顾怀袖却闭上眼,忽然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她没让李卫碰着自己,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想。
死而复生的……她的儿子?
她怀孕时候受寒,在江里晃悠了许久,那时候正是秋冬,整个长江上下两岸一片秋色枯黄,便像是她枯黄腐败的心绪……
当初漕帮的人找到她的时候何其惊喜?
可孩子终究是保不住。
她还记得,那时候外头有个大人物,约莫是沈恙。
孩子没了气,还能再活过来吗?
她醒了之后,只瞧见外面一撮小小的坟包,小孩子就躺在里面,再也见不到了。
顾怀袖手上用了力,按住自己的眉心,表情却变得极其冰冷……
虽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她心底有个很大很大的声音在喊着:万一活着呢……
万一……
活着呢?
她缓缓睁开眼,终于开始盘问李卫:“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是哪天从葵夏园回来之后,我本来想去沈爷书房交账本,听见沈爷跟钟先生说,取哥儿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是埋进过土里的……”
李卫当时也不敢相信,可是他永远记得自己这辈子人生很大的一个转折点,那就是顾怀袖在二爷出江宁贡院的时候,从桥上掉下了水,然后他就没有在跟在顾怀袖的身边,而是跟着了沈恙……
顾怀袖头一个孩子,一直是夫妻两个人之间的禁忌,对旁人来说未必不也是这样。
从来没有人敢主动提起来,张廷玉也绝不提起。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
那是张廷玉的“忍”,也是他的体贴,可于顾怀袖而言,这是永永远远不能被人揭起来的伤疤。
她想起那一日刺骨冰寒的河水,想起大冬日棚屋里吹进来的霜刀一样的风……
手轻轻地按在腹部,顾怀袖约莫已经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听说过的跟取哥儿有关的传言,前一阵都还不多,到了江宁之后就开始明白起来。
取哥儿的娘到底是谁?
沈恙为什么独独只有这一个儿子?
还有取哥儿那病弱的身子……
若这真是她的孩子,她又该用什么去补偿这八年多的愧疚?
一时之间,一种无言的悲怆将她的心都给攥紧了,以至于两眼里一下掉了泪,而她还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