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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2)

……

今年他二十七岁。

顾昭给他放了请帖,邀他赴宴讲和,共商去天机禅院取回那三卷佛藏之事。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他早知是一场鸿门宴,也并不是全无准备,可却没想到,关键时刻险些要了他命的刀,竟然来自他最信任的背后。

那一刻,就是正与他激战的顾昭,都露出了几分诧异神态。怕是他聪明绝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一茬儿吧?

崎岖的山道到了尽头,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一座幽深的山谷便在下方。

沈独有些走不动了。他垂眸低眼,将自己压着腹间伤口的手掌放开了一些,被血污浸染的手指看上去像是几根枯枝,移开之后能看清那伤口。

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刀才能造成的伤口。

平整,光滑。

他还记得它穿透而来时那一点幽暗的银光,像是湖里面倒映着的、被水波揉碎的冷月,尖端上飘着几朵赤红的云雷纹。

同样,他也记得裴无寂刚得到这把刀时的眼神。

在旁人的眼中,裴无寂是一头狼,可在他的面前,裴无寂不过是一条狗。

他高兴了,就宠他、唤他来;

不高兴了,便撵他、喊他滚。

他执掌妖魔道十年,便养了裴无寂十年。

他杀过裴无寂的父母,也救过裴无寂的性命;他打断过裴无寂的手脚,也指点过裴无寂的修为;他让裴无寂帮他舒缓过六合神诀的反噬,也坐视裴无寂一步步站到他身边。

裴无寂,就是沈独的一把刀。

——天下人都知道。

可沈独不知道,也不相信,这一把刀竟还有捅向自己的一天。

是裴无寂要给自己的父母报仇?还是嫌弃间天崖左使的位置太低?或者单纯觉得他为他备的那一口棺材总该派上用场?

都不像。

这十年间,他若要杀他,本有无数的机会,无论哪一个都会比三个时辰前那个机会要好。

刀是他送给裴无寂的那把刀。

可持刀的人是谁?

沈独没有看到。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个背后的人是不是裴无寂,裴无寂又是不是背叛了他,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经脉断裂,真气走岔,失血过多。

他随时都会倒下。

可天机禅院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的心高气傲不容许他在这里倒下,而他待自己素来最不留情、也最狠毒。

白玉似的垂虹剑一抬,便已在臂上深深地一划!

身体里不多的鲜血,再次淌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昏沉的意识瞬间清醒,于是眼前也亮了许多。强撑着举步下了山谷,抬眸便能看见那一座高深的峡谷。

像是一座山在此处裂开了一条缝隙,未封冻的溪流便自峡谷的那一头穿过这缝隙,从沈独脚边上流淌而去。

浅滩上铺着石子。

石子上只盖着零星的、正在融化的雪。

人传天机禅院所在之不空山,钟天地之神秀,集阴阳之造化。地气所聚,隆冬不寒,大雪不积,原来不假。

沈独已经有些恍惚。

他踉跄着前行,踩着这浅滩上的石子,逆着这一道溪流,向着险峻的峡谷里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长着不少青苔。

孤高嶙峋的崖壁上却残留着新新旧旧的血痕,有的已与山石的颜色融为一体,有的犹自褐红,仿佛才洒上没有几天。

不用深想都知道,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不甘地倒在了这最后的一段路上。或许是避祸的高人侠士,或许是逃命的狂徒魔头……

天下每一个行走的江湖人都知道,天机禅院是一处世外之地,鲜少插手天下的争斗;而更有名的,是天机禅院某一道规矩。

名曰:止戈。

不管是正还是邪,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过怎样凄惨的经历,或者沾过多少无辜的鲜血,只要进了天机禅院的范围,到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不可再拔刀剑,再动干戈!

十多年来,沈独听过不少无辜弱者因这一条规矩捡回性命,也听过许多亡命凶徒因这一条规矩逃过一劫……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今日竟会成为其中一个。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他足足走了有一整刻。

因修炼六合神诀而浑厚的内力,无处寄放,早已经乱散入他五脏六腑。对沈独而言,这比他肩腹上的刀剑伤口,更为致命。

他想,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四肢百骸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可却不能让他更清醒半分了,那一只素来修长有力的手掌,竟连垂虹剑都抓不住了。

“当”地一声。

它从他掌中脱出,倒在了峡谷山岩边上。

因雪天而昏黄阴沉的天光一下透进了眼底,在走出峡谷,看到传说中那一块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高大石碑时,沈独强撑的意志终于到了极限一般,坍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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