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回的贼却有些蹊跷,因他不对旁人下手,只对莫林一人。偷的也非金银财帛,专偷莫林给自个儿留的饭。
将军府的膳食走的村野火灶一路,蒸鱼从不加火腿笋片等物,抓起来头尾一剁,遍撒葱姜,入蒸笼匣子一塞了事;卤煮通常都是混煮,鸡鸭猪鹅一汤同滚,内脏肝肠全丢进卤水中,吃起来俱是一个味;汤水不捞肥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层油水,厨内诸人却个个言道如此方显富余;不仅如此,军士们还爱整鸡整鸭,不拘什么烧法,只要有整只肥鸟端上桌,众人便欢呼下箸,打仗一般风卷残云抢个干干净净,把莫林直瞧得目瞪口呆,咂嘴不语。
两个月下来,莫林只觉一呼一吸间都透着油腻,她便是有心捧场,奈何肠胃也抵挡不住。闹了几次肚子后,莫林心中暗骂这将军不愧行伍出身,阖府上下皆粗野鄙俗,她没法子,便只得偷偷摸摸地为自己单开小灶,细细熬些易食的粥水。
莫林生性好吃,于此道钻研极精,便是寻常的虾干豆腐在她手里也往往能变个花样,别出心裁。平生从未在吃这一事上苛待自己,当年便是流离颠沛,家徒四壁,她也要想方设法弄点儿东西祭祭自己的五脏庙。人一穷,食材有限,在怎么吃上便下了大工夫,哪怕一根葱、一捧榆钱,到她手中也能做出四五道讲究来。她如今在大厨房内做活,也不敢将这本事显露得太过,可在给自己做的膳食上却忍不住技痒。
这一技痒,就惹出了贼来。
府里定了规矩,厨娘们用膳在众人之前,因她们干的是力气活。除去莫林,余下四名厨娘皆为人妇,放了工,个个返家还需照料一家老小。因而莫林便趁着众人不备,于灶火旁支了小炭炉,熬点儿粥水,待大厨房内无人了再用。
也不知道是她瓦罐里煨的汤太香,还是她砂锅里熬的粥太鲜,连着数日,等她做完晚间的活,亲眼看着小丫环们洗好碗筷,又点好了食材器皿,关上库门回大厨房时,却总发现自己留在小灶上那一份膳食被人偷了个干净。待第二日问及众人,却又皆道不知,有厨娘甚至恶语相向,言道将军府的主子都菩萨心肠,从不克扣人饭食,你摆出这等不依不饶的模样,是讥讽上头假仁假义,不给底下奴才吃饱吗?
莫林拉不下脸与这等村妇对骂,只得在心里暗骂是哪个没长眼的天杀小毛贼,将军府旁的没有,大鱼大肉却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何苦来偷她的清粥与她为难?
莫林自此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每日仍如常烹煮所需之物,她如此忍了七八日后,某天便佯装与往常一般清点库房,却悄悄杀了个回马枪,拐回大厨房去。
她顺手摸了根棍棒,蹑手蹑脚地靠近大厨房。这会儿正是掌灯时分,将军府内众人早已饭毕休憩,有家室的回家,无家室的回房,大厨房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余下些灶火明明灭灭,一盏清油灯挑着豆大的灯芯,将一个男人的剪影倒映在窗户纸上。
莫林心里怦怦直跳,晓得这贼就在屋里,她略等了等,待巡夜的兵卫约摸将至时,准备冲进去不由分说先打他几棍出气,再叫人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拎起棍棒一脚踢开门,口中叱道:“可叫我逮住你这偷人吃食的小贼……”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手中高举的棍棒怎么都打不下去——昏黄的火光中,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短打装扮,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正转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莫林咽下一口唾液,她已认出这人正是那日喝令众人拆堂的男子,将军府的正牌主子,当今朝堂上风头正盛、圣眷隆恩的都督佥事,皇帝钦赐的平南大军左副将军刘毅。
这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哪怕她再剽悍泼辣,也断无打衣食父母的道理。莫林垂下棒子,眼珠乱转,在想要不要行跪拜之礼,论理是该拜,然而他堂堂将军被人撞破这等丑事,大概心里正恼火,自己若贸然一跪,没准儿就给自己跪出大麻烦来。
她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随即打定主意,抬头先发制人骂道:“你是哪路的校尉?怎的不按时随众人一道用膳?倒偏看上了我这儿的好东西,下回再如此,我定上报长官赏你军棍吃!”
那将军不动声色,只直直地盯着莫林的脸瞧,目光炯炯,毫不讲男女礼数。莫林给他瞧得心里忐忑,几乎以为此人已然看穿自己。然而此时她箭在弦上,由不得自己怯弱,下一刻便柳眉倒竖瞪了回去,随后冷“哼”一声,夹着风火势头急吼吼地冲进了厨房。
她冲到自己的小灶前一看,果真里头的东西又被一扫而空。莫林心里恨得暗骂,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等偷下人吃食的将军,这刘毅还真不愧是山野村夫出身,瞧他这身行头,亲下厨房的行径,真个把将军的威仪都给糟蹋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