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阿瑟缓缓蛰伏进河底,她怜惜地抚摸着阿瑟修长光洁的腿,安慰她,她只需伪装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过来了。她在热气蒸腾出的幻境中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她终于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阳公主在入睡前回想着千百张陌生面孔上的迷恋与爱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梦乡。
世尊有百千亿身,毫无吝惜地毁灭掉一个个自己来完成劫数,襄阳公主只有两个,却已经足够了。夜晚她是节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萨,是不需要丈夫的尸体,是大唐诗书礼乐幻化的文明,虚荣而悲凉。白天她是行于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里廉价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来娱众生耳目的淫欲,纵情而直白。他们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欢处观者尽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那件事发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云流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天由于客人的热情,她加跳了五场,累得躺倒在店后的地板上,汗水挂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颈项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给你钱!给一缗!”她有些恶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却又没有做更多的拒绝,过了片刻也不觉得难闻了。她化作一摊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惬意。
后来渐渐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个价码抱走她,他们留下钱后,她也会在那简陋的土房中再躺一会儿。回味着她所爱的清洁与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况。也许她被那儒雅逼到绝境了,需要从另一端挣扎出一个生命来对抗。她忽然发现周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在现实中伪装着木偶一般的贤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贞妇,另一颗心却因为这伪装的枯燥而蠢蠢欲动。他们奔赴各自的幻境,用传奇故事、诗赋文章、轻歌曼舞,在虚假中重塑真实的自己。
遇上薛浑是个意外,薛浑是士家子弟,随父亲宦游于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仪容,居然还能弹一手过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数岁,却因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欢上她。他时常将她带走,在府中为她弹琵琶,看她舞蹈。她会为他跳上几支长安的软舞、霓裳羽衣舞、绿腰、春莺啭,她看见淡淡的乡愁如同风烟一般,在少年的眼中蒙眬上薄薄的雾气。长安不见使人愁,她带着几分讥诮望着他青涩的哀愁,他如何懂得乡愁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听他弹琵琶,她给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阿瑟的,所以她毫无吝惜。可是薛浑总想探听她的身世,她兴致好时就编造一个凄楚哀婉的故事,乱世里这样的故事遍地皆是,骗他几声哀叹轻而易举。有时编过了头,今日说的和昨日说的相互矛盾,薛浑提醒她时,她就编造个新的谎言把之前的两个谎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换作十四五岁的晋康郡主,薛浑的温润如玉,也许还是可以打动她的。可惜太迟了,她见识过太彻底的儒雅和太彻底的放荡,薛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狱,只是浊世中的一个寻常人,他不足以救赎和修补她。所以薛浑想纳她为妾时,她总是拒绝,她晚上还是要回到节度使司去,她丢不下那尊贵的公主,亦如她丢不下这卑贱的阿瑟。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几个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浑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于战乱的孤儿,是夫君喜新厌旧的弃妇,她在这些故事里自怜怜人,扮演这些角色如鱼得水忘乎所以。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样,从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进节度使司,攀爬进张克礼的耳朵。驸马都尉张克礼带着义武军的牙将闯入薛浑家时,她正在跳舞,薛浑痴傻地抱着琵琶,现在他面上的神情,与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样了。
已经变为襄阳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浑一笑,道:“接着弹呀!”薛浑望着张克礼的腰刀,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静席卷了她,无妨,这寂静便是她的来处。她含着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边舞边将衣衫脱下,展示出她软玉一般的身躯。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上双目,铺天盖地都充盈着那浓郁的檀香。前尘若梦,苦海无边,她看不到蓬莱,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于冥川波涛之上,这便是她领悟的空不异色。
羞愤欲死的张克礼将公主的恣纵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浑等与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疠之地。薛浑贫病死于崖州时,都未曾想明白,那云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为舞姬,与他歌舞共枕了数个年头。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而她却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所过之处,欲海横流,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