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10)
他母亲开头时还托人四处奔波,找他父亲旧时的朋辈学生,但都是吃的闭门羹,那时候张宏势力正盛,无人敢出头。李家也在其中,那时候李承安比莺儿还要小一些,俩人也是玩伴,他母亲抱着他去李家的时候,李承安被关在房里,不准出来,隔着门还喊他“瑛哥哥”。
如今,落难的轮到李家,按说,张宏死了,昔日见死不救的李家也沦落至此,他该快意才是,但李承安误打误撞到了他这里,他还是煞白着脸将李承安藏匿起来。
莺儿咬了咬牙,看着程山,说道:“承安是我的发小。再说了,张宏该死,他身上有多少家人的血海深仇,被削脑袋也算便宜他了,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
程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语塞了许久,才说道:“这是要掉脑袋的。”
莺儿的脸越发白了,推了他一把,说道:“你要是怕受牵连,去告发我就好,大不了就是掉脑袋,不过头点地而已。”
实际上他怕得要死,当年父兄被斩,那血溅在脸上的腥气,他似乎还闻得到。他怕得全身发抖,但还是没有退缩,瞪着程山。程山楞楞地转身走出去了,临了回头一看,莺儿还站在院门,瘦削笔挺,像一杆临风的竹,簌簌发着抖。
程山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他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不怕砍头的犯人,再硬气的犯人,都逃不过对于死亡的恐惧。莺儿真的不怕吗,为了这所谓的是非公义,真的值得丢性命吗?在这世道,肉食者当道,他们不过是一柄刀,如猪狗如浮尘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大幸。
他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他握着刀,莺儿被押上刑场,跪在木桩前,头颅被压在那糊了层层血垢的桩子上,那如花瓣一样舒展殷红的唇白如初雪。梦里的程山,既是持刀者也是旁观者,他看着自己,高高举起刀,寒光一闪,群众叫好。
莺儿那面容姣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脸上还带着笑,血从他的脖子断口处漫出来,浸湿了程山的鞋子,那血越漫越高,将他淹没,让他喘不过气。
他在梦中大叫一声,猛地挣扎,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坐起来了,一身的冷汗。
他久违地想起他的师傅,程一刀,程一刀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任不认识的谁见了他,都以为他是儿孙满堂的田家翁,一点杀气都没有。程一刀爱喝酒,喝最烈的烧酒,喝多了就醉,醉了就哭喊笑闹,他说自己砍过十恶不赦的罪犯,也砍过忠臣良将,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程山看了看时辰,面无表情地换过衣服,去衙门应卯,出门时连花也想不起要浇。
离衙门远远的,他就见到了小狸,慌里慌张地拉住守门的衙役,隔得远,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见到她神色慌张,那衙役先是不耐,听她说了几句,马上神色凝重起来,回身就进去通禀了。
程山心中咯噔一下,还不及思考,转身就往品香楼去,开始还只是快步走着,没几步就跑起来,心头砰砰砰地跳。
第8章
程山在认真思考之前就跑起来了,头脑一片空白,不晓得自己在急些什么。这是不应该的,程一刀教过他很多次,做这一行,心要静刀要稳,砍人头和砍冬瓜一样,面不改色的时候,他就出师了。
还是大清早,城西一片寂静,小河波澜不惊,花船都在岸边系着,时不时有伺候花娘妓子的小丫头出门来,往河里泼洗漱完的脏水,怪不得河里都是胭脂香。
程山直接拍开了莺儿的门。
莺儿很快开了门,他脸色煞白,头发微乱,眼下发青,像是一夜没睡。他一开门,程山二话不说,直接闯进去,左右看了一圈,房里并没人。程山还喘着,问道:“那李承安呢?”
莺儿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他来势汹汹,不由得先怕了,难得地乖巧可怜,小声说道:“我怕他被人发现,今日天微亮,就让他赶紧往南方逃去。”程山心中一沉,先不论什么正邪,万一小狸真去告密了,再不济把李承安绑了去,也不至于把莺儿牵连了。
“小狸那丫头呢?”程山明知故问。
莺儿说:“她说身子不舒服,告假了。”
“你——”程山沉着脸,“你倒是会做好人......”
见程山紧张,莺儿也猜到事情不好了,提心吊胆了一夜,这时候却像放下了心,整个人泄了劲,跌坐在圈椅上,小声说道:“我爹和我大哥二哥都是在菜市口被斩的,知道要没入教坊,我娘给我和小妹喂了老鼠药,她自己也吃了,谁知道她和小妹死了,我却吐了一夜,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