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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131)

作者:王孙何许 阅读记录

武者与修道之人常常出现在这片苍茫的雪域,他们往往萍踪浪迹,难见首尾,而就在这天,一个剑客带着一个病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这座神山的脚下。那剑客眉宇间神色极冷,鲜言寡语,随从寥寥,亦神色肃然。那个沉默的剑客留下了大笔的钱财,将那危重的男子和几个随从安置在这户鲜见的汉人家。这户人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明晃晃银灿灿地晃人的眼。他们惊疑不定地将这个背着剑的男人的身份猜了个遍,那个男人却走进了雪山深处,久久未归。

而那男子伤情实在危重,被包裹得层层叠叠,枯瘦的身子陷在被子里,脸色灰白惨青地躺着,几乎像个死人。但看面容,也不过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孩子。这家的女主人看了心里难受,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又想弄些好的吃食,这才得知,这孩子已经不能进水米,只靠些汤药吊命。

风又在咆哮着撼动山脚下的这间小屋子,难以想象山上是什么光景。女主人看着自己的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畏惧着这像是触怒了神明而发落的劫数一般的天气,屋子里的那个孩子境况看着一时坏似一时,只是一味地睡着,就是呕血也不曾醒来,安安静静地,等那几个随从发现不对的时候,枕头都已经被血打透,呼吸都微了,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那几个随从唬了一跳,慌忙灌了药下去,良久艰难地才倒出一口气。

杨晏初睁开眼,他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处,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神智如此清明,他反常地恢复了一些精神,甚至能开口说话,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油尽灯枯,手指弹动了一下,那双长年执剑的手却没有依旧握过来。

任歌行呢?

他惶然地蜷缩起手指,心想,又出什么事了,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这让他怎么闭眼呢。

他开口,气息从唇齿咝咝溜出去:“……这是哪里?”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他:“杨少侠,咱们已经在昆仑了。”

不等他问,那人又告诉他:“盟主已经上山去了。”

杨晏初眼珠转了转,眼前仍然见不到一丝光亮,心知是自己看不见东西了。他叹了叹,心说这傻子,都这样了,不与他在一处,又跑到昆仑去做什么。

他撑着问了一句:“走之前……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那随从想了想,道:“盟主自己的东西,倒是没留下什么。来的时候,他给您求了个平安符,戴在您脖子上了。”

杨晏初喘了口气,低声道:“摘下来。给我……放在手里。”

那随从犹豫了片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个小小的牌子,摊在手里,杨晏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摸到几道刻痕,他道:“写的什么。”

随从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道:“不过是些祈福平安的话。”

杨晏初应了一声,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块牌子,像握住了谁的手。他的表情很少,侧了侧头,道:“把我的头发……剪一绺下来。”

随从吃了一惊,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道:“剪吧。”

那随从小心翼翼地剪了一绺杨晏初鬓边的头发,找主人家要了一截红绳,结在一处。只听得杨晏初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先走了,你们把这个给他,身子就……葬在这里。带回去的话……天气热,人坏得快,他见了……要伤心的。”

这家的男主人叹了口气,抽着烟斗出去了,女人坐在一旁,不禁流泪。那武从心下十分不忍,劝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盟主已经去想办法了……”

杨晏初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问道:“江知北死了没有?”

武从道:“死了。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杨晏初闭上眼睛,缓了缓,慢慢地开口道:“跟任歌行说……说我很对不起他。”

一颗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他只是闭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淌着眼泪,静静道:“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

舍不得他,心上想嘴里念,说多少遍还是舍不得。

他也想要绿蚁新醅酒,他也想要人约黄昏后,他也想,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想……

他的神智又迷乱起来。似乎是在兰陵的天地一隅月色悠长的床上,又似乎是在春光烂漫的洛阳万花间,关外草原的灿烂星空下,那个让他狠狠心动的人,眼眸如星,笑意温柔,说一句真心喜欢他,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定了他的后半生。

而昆仑依旧万古悠悠。

六十年前那个斩获土蝼的勇士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在这一甲子的时光中,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孤峰,台阶的每一级都横陈着皑皑白骨。一地的残肢碎羽,血冻了冰,蜿蜒到台阶脚下,在台阶的尽头,青铜塑造的昆仑灯奴跪捧长明灯,一豆灯火在冥冥风雪中巍巍地飘摇,那灯碗里的血和油干涸结痂,已经快把灯碗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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