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102)
任歌行道:“一别五年,你这家主,当得可还舒服?”
少年低下头,并不答话。
“任逍。”任歌行的眼神很静很冷,一开口,语中却带叹。
“我走之前留的那封信,你看见了吗?”
那名唤任逍的少年道:“什么信?”
“那次下山,我本来就是要走的。”任歌行淡声道,“即使你……不做那些事,我那次下山本来也就是要走的。”
话音落地,杨晏初震惊地看见对面少年的脸开始模糊,扭曲,融化,整个茫茫旷野又开始像上一个梦境一样坍塌陷落,渺渺星河搅成一片碎光,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他们正跌入更深一重的梦境,而正如杨晏初猜测的那样,这一段,是关于任歌行的过去,关于他一直缄口不言的,他突然下山的缘由。
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起来时,阵阵鸟啼正鸣于空山。于时正是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列山如翠,露水落在山石上滴答作响,清泉泠泠,端的一派青竹茂林的清幽景象。杨晏初看见任歌行孤身一人循着石阶而下,背了一个很小的包裹,背影像他的剑一样清瘦挺拔,又显得有些茕茕。杨晏初默默地看着他——早在这一重梦境开始时,他就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任歌行也看不见他,索性不再作声。他猜测任歌行这时候顶多二十岁,彼时他面容还没有现在这样棱角锋利的俊美,两颊还有点没褪干净的奶膘,白玉一样的一张脸,透着一股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师兄!”
是那个名唤任逍的少年,他倒是容颜不改。多年不见,任歌行对他模样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那时候了。
任歌行回过头,见是他,皱了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等他答话,又道,“早晨天凉,怎么就穿这么点儿。”
杨晏初:“……”
这人为什么从二十岁就这么爹里爹气的。
任逍笑了:“习武之人,衣衫惯常单薄。师兄去哪里啊,怎么这样匆忙?”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叔父有事交代?”
任歌行摇了摇头:“跟师父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日子快到了,我去给我爹娘上坟。”
任逍抿了抿嘴,颔首道:“哦。”
“不是,”任歌行笑道,“大早上的,你追下来就为问这个?”
任逍道:“我怕你有急事,你这个性子,出了事也不肯对别人讲,只能赶来问一问。”
任歌行笑了:“没什么事,回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背转过身去,毫不设防地把整个脊背暴露给身后的人。任逍低了低头,把手背到身后去。
而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踏出一个台阶,忽然顿了顿,转过身来。
任逍没有动:“怎么了?”
任歌行看着他,忽然展眉一笑。
任逍一时间有些怔忡:“师兄……”
任歌行的笑容轻巧,怅惘而释然。
他说:“师父很看重你。”
任逍顿了顿,低声道:“不。师兄如此卓荦不群,他怎么会看得到我,遑论看重呢。”
任歌行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你叔父很看重你。”
任逍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复而低下头,自嘲道:“那又如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呀,”任歌行笑了笑,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只道:“罢了,日后你就明白了,行了我走了,别……”
别送了。
任歌行的表情僵住了。
任逍与他师出同门,又与他常年切磋,他清晰地知道刀捅在哪里能让任歌行失去还手之力。
而任歌行的弱点与软肋此时正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任逍面前,这像是一种引诱,引诱着任逍挣扎的,隐秘的,闭口不谈又蠢蠢欲动的——
凉刀霎时见血,鲜红地、汩汩地,逐渐染透了任歌行后腰的衣料。
任歌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一片空白,轻轻地蹙了蹙眉,捅在后腰的利刃就在这时被猛地拔了出来,任逍尚未来得及看清任歌行是怎么动的,任歌行就已经转过身,赤手接住了任逍迎面而来的一刀。
任逍的手腕高举在半空中。
任歌行拧着他的手腕,像看不明白,像听不懂,嘴唇开合半晌,接住白刃的那只手腕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淬毒的锋刃锵然落地。
任歌行低声道:“你……”
任逍整个人也在剧烈地颤抖,他上下牙格格作响地打着架,勉力笑了笑,眼眶却一瞬间红了,他有所预感般上前一步,正好接住了任歌行倒下的身子。
任歌行拉风箱一样地喘,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地流失,五感渐渐钝化,模糊,迷蒙中,任歌行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那人带着颤抖的哭腔在他耳边说:“师兄……对不住,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