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的声音就开始缓慢的升高了。
那有着圆润金属质地的声音轻灵的,从他的口中吟唱出来,然后钻入了黑暗之中,钻进石与石的间隙之中,钻入沙与沙的颗粒之间,钻入所有荣贵身体抵达不了的地方,最后进入了地下那孩子的耳中。
黑暗的空间里充满压抑,一切都被压缩了。
荣贵的声音也被压缩,然而荣贵的声音却无惧于这种憋闷,甚至,正是由于这种环境,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贴合他人的耳膜,仿佛一场面对面的现场演唱。
荣贵用他人听不懂的语言吟唱着,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在唱的是什么。
可是他却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的场景。
蓝天,白云,天空滑过的白色鸽子——
云朵的边缘是金色的,教堂顶上的十字架的影子在地上是黑色的,穿着教徒服装的老牧师笑呵呵的,将一个苹果递给了他。
那时候的荣贵刚刚第二次被收养他的家庭送回来,伤心?害怕?迷惘?
或许还有一点点自责?
小小的孩子无助极了,就在那个时候,他无意识中闯入了那个偏僻的小教堂。
听那里的唱诗班唱了一下午歌,老牧师发现了他,没有赶走他,反而递给了他一个红色的苹果,然后他就啃着果子继续在那里听歌。
直到睡着。
然后荣福他们就找过来了。
荣福背着他,小女孩的背脊薄薄的,却温暖极了……
救赎的感觉。
这是荣贵之后每次唱起这首歌心中都会涌起的感情。
心中充满了这种感觉,然后,在他歌唱的时候,便也能够很好地将这种感情传递出去。
仍然被埋在深深的地底,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救援、身体又痛又热又冷的男孩就是第一个被歌声传递出的感情所救赎的人。
黑暗中,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直直向上看去。
透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沙与泥,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
紧紧握住手中的机械手掌,男孩低声道:“我的名字是约书亚,可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就在他颤抖着等待荣贵回复的时候——
歌声,戛然而止。
荣贵体内的能源告罄了。
——
“矿工家属!那个人是矿工家属啊啊啊啊啊!”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传来某人激动万分的吼叫。
“什么?什么矿工家属?那个人不是31557号吗?”另一个人用干裂的声音问。
“他是31557号……但是,他也是矿工家属!是矿工家属啊!”最开始说话的人说着,伸出乌黑的手背,抹去了脸颊上的热泪。
这个人,自然就是曾经在鄂尼城和荣贵有过一段“未曾谋面的交往”的鄂尼城DJ了。
如果此时有人能在黑暗中视物的话,他会看到这个年轻人通红的眼圈,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
鄂尼城DJ并不是这个被埋在土下的小房子里的唯一一人,他身边还有八九个人,而每个人脸上都有泪。
这大概是他们除了又脏又饿状态萎靡以外的另一个共同点了。
小梅说的没有错:这次地动确实是由于造星运动中力的不平衡所导致的。事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绝大多数人都被地动波及到了,被掩埋在泥土之下的人并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批。
鄂尼城DJ的情况稍好,事故发生的事情他正在房间里朗读无聊的广播稿,地动发生之后,他即刻在下陷的过程中昏迷了过去。
他是在某人的呼唤声中醒来的。
朦胧中揉着眼睛醒来,他听了好半天,才发现那人呼唤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一个叫“小梅”的人。
声音来自于他身上带的收音芯片——加注在他通行令上的小芯片,被征调来的人每个人都有。
那个声音非常熟悉,正是营地里另一名主播,最近很出风头的那名,虽然有点同行相妒,不过鄂尼城DJ也承认对方的声音确实好听。
昏迷了太久,他的脑子晕乎乎的,多亏了对方一直的呼唤,这才把他强行叫醒了。
和鄂尼城DJ有相同遭遇的人不止一名。
有相当多的人在地动之后陷入了昏迷,是荣贵的声音把他们唤醒,而他和小梅的对话又让大家稍微安下了心来。
声音是31557号的,很多人都相当熟悉他的声音。
他大概是没有关闭播音设备,这才让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收音芯片中。
万幸他没有关,在这种时候,很多人都是独自一个人被埋起来的,一个人被埋在冰冷的沙石下面,荣贵的声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
他们听到荣贵和小梅报平安,听到荣贵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遇难者,听到荣贵一直拼命的和那名遇难者聊天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