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是侧对着李雍坐在山丘边沿的。他手抓着盛水皮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护住身体的皮甲已经脱下放在一旁,上面是新新旧旧的伤痕……都是为李雍挡刀留下的痕迹。
他是李雍的亲兵队长。
而亲兵的唯一作用……大抵就是为指挥挡刀吧?
这就是他当年说的‘必不相忘’……
萧衍扯了扯嘴角,又喝下一口水,然后握住自己的佩刀。
冰凉又炙热的佩刀。
带领面前的军队也有一段时间了,三年前的贵胄子弟李雍或许不懂人,但经历了三年厮杀战斗的指挥李雍怎么会再看错人?甚至不需要多看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如果把阻截的任务交给面前的哪一个——任何一个——得到的不是对方借口推诿命令,就是干脆地违背命令。不过好在,他这次倒不需要靠面前的这些人。
李雍看向一旁坐着的萧衍,在心底冷冷笑了一下。
正好,他这次本就想让萧衍在抢夺粮车的途中不慎战死,现在换成阻截敌人忠义而死也是不错的么。李雍眼中暗藏阴狠,面上却已经带上温和如春风的笑容:“三郎……”
李雍并没有说完,因为萧衍已经拿着皮甲站起了身,也因为萧衍已经开口:“留给我三百人,我拖住他们半个时辰。”
一句话落下,山丘上的人都怔住了。
李雍之外的军官是又惊讶又感激地看向萧衍——他们都知道,留下来就是送死的。
李雍也是又惊讶又错愣地看着萧衍——他也知道,留下来就是送死的。
萧衍不知道吗?
——萧衍当然不会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主动留下来?
是因为知道他会这么命令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雍忽然迟疑起来了。他不确信,对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打算让他送死,所以干脆索性主动提出要兵,以便到时候直接把人拉走,放任狄戎来追他们。
可是如果对方真有这样的打算,神色又怎么会如此从容坦荡?李雍仔细地观察面色淡淡的萧衍。
并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模样。他暗自想着。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打算……那对方是真的准备用三百人,拖延狄戎半个时辰?是真的准备……
以性命尽忠于他?
萧衍确实准备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率领三百人替李雍争取半个时辰的。可惜他不是为李雍尽忠,而只是在还李府的恩情——当年,李府买下他救他一命,现在他也就用一命来回报李府的最后一点血脉李雍。
死了,就算他命不好;活着,那自此阳关独木,再不相干。
这么想着并马上就要这么做的萧衍其实也有些百无聊赖。这个时候,他更多地想到了自己过世许久的父亲。
他的父亲欠了一个昏庸狠厉的君王的恩情,所以最后不止自己身首异处,还要连累家人为奴为娼。
而他也欠了一个……或者不昏庸,但一定够狠厉的男人的人情。萧衍想到了这几年李雍若有似无的杀意排挤,不由扯扯嘴角,笑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真以为自己是呆子傻瓜,什么都不明白?
面前的这个男人,也真以为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走?
……他确实不会走。
在算清恩情之前。
萧衍平心静气地想着:他的父亲为了还恩情,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给还了进去;他就好点了,不一定会死,死了也没有可带累的家人,这样看来,他倒是已经比自己的父亲更成功一些了。
萧衍不再扯嘴角了,他极少有地真正笑了。
也是三年来,一千个日日夜夜里,李雍所见到的,对方的第一个真正笑容。
所有人都在等李雍下令。
甚至李雍自己也在等自己下令……这一天,不正是他日日夜夜地想着想了许久的么?只要他下令……
李雍看向周围,他并没有忽略周围将官脸上那细微地喜色——能逃过一劫,怎会不喜?
李雍再看向萧衍。萧衍的神色还是冷淡,仿佛并不把现在的场面和即将面对的情况放在心里……和之前三年里的任何一刻,都一模一样。
李雍略一恍惚。他想起了当年他还是贵胄公子的时候,也想起了那染满红艳的山林,还想起了这三年的朝夕相处……
几乎只是瞬间,李雍忽然决定:怕死的一堆人随便死了也就死了,不怕死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总要先留下!
“三郎待会跟我一起突围,陆翼,你领三百士兵,拖得多久是多久,尽量便好!”
言罢,李雍没有去看一旁骤然铁青了脸的陆翼,而只死死地盯住萧衍的脸,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不对的迹象。
可惜站在李雍面前的萧衍闻言,只不过微微诧异一下,继而便可有可无地点头,再次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