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没想到却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在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来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的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更乐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在西北,我也是见过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在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的,看着风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的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的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的是善榴,显然是在提点善榴过诸家后的行事方针。这番话在情在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的要紧。别看他现在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的,所以他儿女中最重要的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强,”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强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逼视着清秀可人的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的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的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子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尽快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儿家,纵情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的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的。出身摆在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的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
然而祖母的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的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的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性、冲动与最后一点天真埋葬在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的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的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更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