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周翡、李妍与下江的一干弟子,轻声道:“没听过么?‘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这位大人显然来者不善——当年北斗众人几乎倾巢而出,围攻四十八寨未果,在伪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来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将江湖事与朝堂事一锅烩了。”
周翡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好似生了锈,得努力的想、努力地扒开眼前迷雾横行的水雾森森,才能听懂谢允在说些什么。
对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达的暗桩,有长老堂,有林浩……还有无数外人不知关卡的岗哨机关,纵然鸣风叛变,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伪朝那边,谷天璇一击败退,阴谋败露,立刻便上了后招“围魏救赵”。
蜀中的村锅小镇,这二十年来与四十八寨比邻而居,与寨中互相照应,李瑾容经营得当,此地逐渐从穷乡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闲适的去处,这里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难民全然不同,这里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压境,人们恐怕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给这些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们扣上一个“匪徒”的罪名着实方便,这样,就算围城数载,还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线,北斗和伪军回去交差也不必“两手空空”,自然会有个漂亮的剿匪人数。
而在这件事里,四十八寨当然能紧闭山门、对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义匪”之名立足,真让无辜百姓背了这口黑锅,且不说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往后他们又该如何在南北夹缝中自处?
那前来报讯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谢允一眼,尽管对他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冲周翡点头道:“不错,周师妹,赵长老说照这样下去,咱们必不能紧闭山门、消极抵抗,恐怕这是一场硬仗,令你速去长老堂,他有要紧的话要交待给你,托你立刻带人离开蜀中,去给大当家报讯。”
周翡忍不住抓紧了鱼老那只异乎寻常的死人手。
她听懂了,这是让她临阵脱逃的意思。
赵长老刚还说让她“当个人用”,这么快又改变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势极不乐观。
周翡孤身一人的时候,可以以身犯险,也可以浑水摸鱼,身边有需要照顾救助的朋友时,可以一诺千金,为了别人学会隐忍,然而当她身后是整个四十八寨、是默无声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闲散的茶楼棋馆、集市人家时……她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层牵机牢牢地绑了起来,吹一口气都很可能从身上割下点什么。
“我……”周翡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个死人,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鱼老软绵绵地坍了下来,一头往地面载去。
周翡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对了,她甚至连这洗墨江中的牵机都不知能不能顺利打开。
在那一瞬间,周翡鼻子一酸,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如鲠在喉一般的无力和委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谢允看见了她骤然开始泛红的眼圈。
一瞬间,谢允的心就软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该架在这个单薄的肩膀上,太荒谬了。
谢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这懦夫,自己当年无能为力的事,还指望能从别人那得到一点慰藉吗?”
他摇摇头,见周翡侧脸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越发无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称的。
谢允忽然只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痛哭一场,捋平她柔软的长发,按她长辈们的想法,带她离开这里。
至于往后……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家破人亡过呢?
周翡弯腰去扶鱼老,她低下头的时候,洗墨江的涛声汇成一股,沉重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担起鱼老沉重的身体,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鱼老第一次逼着她坐在骇人的江心闭上眼“练刀”。
“一味的瞎比划是没用的,外面老艺人领的猴翻的跟头比你还多,它会轻功吗?你只有静下来,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后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还指望能成什么大器?我看哪,满江的牵机线,至多能把你培养成一只上蹿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周翡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这句话,她弯着腰,在鱼老身边站了好一会,眉目低垂,看起来就像是在聆听死者的耳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