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不行,他们都仰仗他,拿他当主心骨, 主心骨得永远笔直地戳在那;长辈不行, 要是他们行, 陆信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的亲人与他隔了十万光年那么远,乃至于至今几乎兵戈相向;甚至陆必行也不行,当年陆必行太年轻,而且在他眼里太过美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太过贵重的珍宝是不能带来安全感的,只能增加不安。
所以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多年来,永远在怀疑一切,永远在固步自封,他从不袒露自己的感受,从不和别人商量自己的想法。
林静恒出生入死几十年,但是这一刻,是他最豁的出去的时候。
他把能给的都给了。
“不要这样,”陆必行沉默了好一会,展开个人终端,把进程关了,他用一种轻而和缓的声音说,“我不会用这个的……那把你当什么了?”
话是好话,温柔熨帖得让人心软,可是林静恒提起的心却忽然掉下去半截。
“好,我是有一些事想问——我记得刚刚修复好湛卢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当时由于秘密航道泄密,伏兵炸毁了跃迁点,指挥舰被炸毁,湛卢的主体也在爆炸中焚毁。我猜,指挥舰爆炸时,他应该会变形成紧急生态舱,”陆必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吐字从容,没有普通人说话时无意识的磕绊和含糊,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精通即兴演讲,但整个人依然显得很紧绷,因为他在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好像总是对这双手的温度不满意,“生态舱的防护能力有限,在剧烈的能量冲击波里,变形材料很快会失活,主机也会因为过热而焚毁……对吧?那时候,你有没有受伤?重不重?”
林静恒深深地看着他。
陆必行继续问:“有没有找靠得住的医生检查过,会不会留下健康隐患?”
林静恒心想:没你往自己身上打芯片的隐患大。
他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强行压下去了:“我觉得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我也只关心这个,”陆必行轻轻往后一仰,刻意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对他一笑,“当然,联盟局势也重要,但这不属于私人问题,我们可以留到会议室里说。”
林静恒另外半截心也开始往下沉。
他想:你不想质问我,既然知道玫瑰之心有天然虫洞区,为什么十六年没有试着回来,哪怕给第八星系发个信息吗?你不想知道我带着白银十卫去了哪里,曾经与谁为敌、与谁为友,心里是否还记挂着联盟,将来是否还会再次离开第八星系?你不想知道我这十六年有没有见异思迁吗?你甚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删掉湛卢里的数据,瞒住你的真实身世?你甚至不想和我说说……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吗?
忽然,林静恒有了种熟悉感,因为他发现,一直以来,他对陆必行似乎也是这个态度——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只是竭尽所能地用我的方式爱你,不要回报,不要承诺,甚至不要未来。
虽然表面上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但内里如出一辙,林静恒此时看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照镜子。
很少有人会因为“付出”而受伤,伤口往往都是来自于愿望的失落。
陆必行以前就像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摸爬滚打浑不在意,他也受过伤,但那些伤口总是很快愈合,终于没有伤筋动骨,还把他锻炼得很皮实,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尝试。可是这十六年几乎把他劈成了两半,吊着一口气挣扎到现在,他终于疼得狠了,也知道怕了。
这些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林静恒突然站起来,快要维持不住表情了。
陆必行慌忙一把拽住他:“林,等等!等一下,你让我重新说……”
这些年,陆必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恩威并施,把内战的第八星系强行压平,那些心思诡秘的政客们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得立刻判断出对方想要什么,才不至于落于下风,他分明比当年那个只会跳上高台灌鸡汤的年轻人圆滑多了,也游刃有余多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在林静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挥失常。
他很努力地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用昔日的方式和对方相处,可是怎么都不对劲,自己都感觉得出,他像个拙劣的仿品,邯郸学步,把自己学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瘸腿人。
“我……”陆必行哑口无言好一会,情急之下,竟艰难地憋出一句,“这么多年,你想我吗?”
林静恒低头看着他,陆必行像是被烫了一样,倏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林静恒的眼眶红了。
“我……我晚上没事干的时候,偶尔会爬到一个楼顶上看星星。”林静恒并不是个演说家,简短和冷淡是他一贯风格,因此这话他说出来显得格外吃力,还显得没什么条理,“跃迁点虽然炸了,但光还是能穿过来,我在第六星系的一个无名小行星上,小行星公转周期不是一个标准沃托年,我在那上面待了十四年,平均算下来,一年里大概有十个月左右,可以在楼顶上看见第八太阳……虽然肉眼看见的只是很久以前的第八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