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也不与她计较,碧桃与青柳倒有这条好处,口上利索,却晓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两个是她自申氏处要来的,与旁个奴仆相比,难免稍有些儿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谁个说能全须全尾的?宫里头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觉着外头的棍儿不如宫里的粗,还是外头的差役没有宫里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张开了嘴儿,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们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听她语意淡淡,方觉自己有些儿浮躁了,讪讪不语。玉姐捻起朵新采的栀子花,轻嗅一下,心中却想,这赵唯丰能做驸马,也不是个平头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软弱,一时发起怒来,人也不拿他当回事儿。三堂会审,总要顾及些儿勋贵情面,断不会判得过重。且如今这风气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这些个事情上头博个好名声,生恐人说“骄横”了。自家犯贱,还有甚好说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儿花瓣往地上一抛,“朝廷近来多事,北地胡人总是退不干净,庙堂上恨不得余事不生,否则休说判刑了,口舌官司还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赵唯丰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军中老奸自家中走过,还能剩下多少东西?赵唯丰两儿一女皆庶出,休道将庶出入了族谱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谱,便是主母的儿子了,总要叫亲家晓得何时多了这个外甥不是?旁人家里,陪着小心、看着面子,许就认了。眼下宫中必不肯认这账的,官家要是反口不应,你猜这三个,如今是个甚身份?金尊玉贵过了十数年,一朝翻做奴婢,怄也怄死了。赵唯丰这一生,妻没了、妾没了、心爱的儿女做奴婢,不疼的那个反后半生有靠。”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三司这般判法,不知与赵唯丰有多大冤仇。
朵儿道:“没听着官家有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声:“赵家敢留他们么?”
玉姐猜得不差,这勋贵人家子弟,若说能做个四、五品闲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凤毛麟角,再往下一辈儿想出头儿,除开读书(极少)、从军(更少),便要看机缘、看会否做人。这最后一条儿,多半要着落在“贵人”身上,赵家如何肯愿为了赵唯丰的婢生子,将一家子儿孙的前程都断送了?
是以赵唯丰尚未缓过气儿来,家中已遥将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紧,萧氏棒疮未愈天气又炎热。这萧氏虽是贱役出身,却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货可居,打小儿没受过甚样苦楚。自与赵唯丰看对了眼儿,赵唯丰宠她异常,生活更是精细。一路搓磨下来,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赵唯丰与儿女抱头痛哭,天气炎热,尸体不入土便将腐坏,官差因死的这个是他婢妾,又不齿他为人,只肯与他三日就地烧埋,又不许他携骨灰随行,恐摊晦气。做法事、厚葬一类是做不得了,萧氏于半途做了个孤魂野鬼,心痛得赵唯丰大病一场。抱着儿女一套大哭,骂那苍天不公。他儿子女儿却好胆色,一套哭,一套大骂慈宫“何预人家事?”听得官差忍不得,顺手抄起水火棍儿来,胡乱打了数下。
洪谦将这些个分说与官家听,官家这才改了颜色,痛快笑道:“恶有恶报!”洪谦听了真撇嘴儿:这官家,外头看着壮,内里一包脓,说他善纳谏,不如说他没主意,谁说都听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难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胆去扬,知道恶的又缩手缩脚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来说着对三堂会审之不满,怕叫小人听了,趁机参这三司,洪谦也懒待管这许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后,见洪谦便有些儿讪讪,此时听了洪谦分说,一时忘情,抓着洪谦手儿道:“非卿,朕几不明也。”洪谦也与他虚与委蛇,哄个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难事。只消说:“官家一心向善,万事总往好处想,是不留心这些阴险事罢了。臣等食君之禄,便要多想些儿。”将这官家安抚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开心,便留洪谦宫中说话,与他一诉苦闷之情。这官家生是个男儿身,却养成一副丝萝性子,必要有个刚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觉着舒坦了。说到最后,便是一口一个“亲家”,直到晚膳时分,也不叫与洪谦另设席面了,叫洪谦与他对饮。
官家除开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过得委实不痛快,酒入肠愁化作两行浊泪,与洪谦絮絮说些为难事儿。洪谦听他说得颠三倒四,自淑寿长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儿便叫人欺负,说到想孝愍太子、想赵隐王,又思千里之外的亲孙赵王一类。不料官家最后拉着他的手儿道:“人说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儿是好的。我去后,我这儿女,你记着叫太子妃多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