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出生是周晖第一次从正门进佛堂,也是这只桀骜不驯的地狱魔第一次在佛前跪经,跪了足足七天七夜。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孔雀一出生,睁眼就映出了凤凰的死相。
这件事周晖并没有告诉凤凰——因为凤凰对长子降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喜悦。他从没有见过凤凰对任何事情的反应能达到这么强烈的程度,那种情绪是如此由衷而澎湃,以至于周晖完全无法在凤凰虚弱而开心的面孔前,吐露一个字的实情。
也许佛预言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这么徒劳地安慰自己。
——也许这个孩子能顺利长大,平安喜乐,不要辜负凤凰今天对他充满了幸福的期待。
然而很快残酷的现实给了周晖当头一击。
摩诃天性邪恶好妒,因为嫉妒佛骨,上三十三重天去吞了佛身,以至于在雪山金顶惹来了九天十地内最严重的天谴。
凤凰精神都崩溃了,拼死要上去从雷电交激的修罗场中救出孩子,但周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用八十一道魔禁死死禁锢住凤凰,然而亿万雷劫的最后一道,凤凰还是强行挣脱开来,用把自己真身焚烧殆尽的代价,保住了摩诃的最后一口气。
凤凰重伤垂死,周晖把他带到地狱不周山,在他们最初生活的那片山崖前搭建了一座和数千年前一模一样的小木屋,院子里种满了火红的修罗花,把凤凰安置在里面养伤。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以小院为中心,在方圆千里内下了无数禁咒,把昏迷不醒的凤凰死死的,不留分毫余地的,禁锢在了里面。
凤凰现在恨他,他知道。
他看过凤凰曾经有多爱他的两个孩子——摩诃和迦楼罗还是小鸟崽的时候,凤凰经常会化出真身,用长长的尾羽把两只小鸟卷在里面,温柔地为它们梳理羽毛、与它们嬉戏,有时甚至能这样持续好几天。
小鸟崽们睡着的时候,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温情脉脉满怀爱意的看着它们,连目光都不舍得移开半分。
——如果说凤凰对于周晖的陪伴和忠诚,还有一点谨慎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保留,那么在面对两个尚且年幼、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养大的小鸟崽时,他那种把全部感情都迫不及待倾囊而出的模样,仿佛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了它们身上。
那献祭一般的姿态,有时周晖看了,都觉得暗自心惊。
他曾经暗暗担忧过如果孩子哪天没有了怎么办,凤凰会不会精神崩溃以至于活不下去?然而这个猜想因为太过可怖而并没有深入下去。
直到现在,长子几乎丧命,次子被掳至西藏雪山音讯不闻,他才意识到这可怕的一切终究会来临。
凤凰恨他对孩子束手旁观,就算日后随着时光的推移表面上恢复平静,那恨意也会将一层阴影留在他内心最深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消失。
有时周晖看着凤凰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一整天不动也不说话,对外界刺激顺从而又漠然的样子,会有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从心底升起。
凤凰幸福过吗?
真正无忧无虑的,心满意足的,感受过安全和幸福吗?
凤凰足足养了数年的伤才能勉强下地,周晖带他去人界风景名胜之地隐居,也撤除了千万禁咒,就像两个孩子尚未出生前一样和他朝夕相对,寸步不离。
然而这只能暂时缓解情势,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凤凰重伤不愈时,似乎对“独自一人”越来越反感,甚至到了有点畏惧的程度。于是周晖尽量不离开他,不论在哪里都保证彼此随时能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有好几次他于人群中回头时,都能看见凤凰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回头了,才极不引人发觉地轻轻松一口气。
有时候周晖会穿过人群去牵起他的手,带着笑问:“想我了?”
凤凰总是不回答。
只有一次他们从人界回到地狱不周山,凤凰站在山崖上,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翻腾的血海,突然回头认真地问:“周晖。”
“嗯?”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吗?”
周晖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待反应过来时立刻回答:“不,我永远不抛下你——怎么了?”
凤凰摇摇头,别过脸去不说话。
然而周晖还是很快知道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因为某天深夜,凤凰突然消失了。
周晖至今不知道,伤情未愈还很虚弱的凤凰是怎么避开他的感知,勉强挣扎着离开地狱回到天道,穿过横亘平原的暴风雪,一步步登上了须弥山,再一次走进了他数千年来都未曾踏足的至高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