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道:“大哥。”
哦,这是还认得人——顾怀阳判断,又问道:“饮酒醉了么?”
施无端顿了顿,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有点上头。”
也还算清醒,那又是怎么了?
顾怀阳狐疑地看着他,他认识施无端已经算是有几年了,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副肉呆样,脑袋里仿佛什么都没长一样,可其实除了吃东西的时候之外,感情向来相当内敛。
他脸上总是能保持一片叫人气得牙根痒痒的空白,可他们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迷茫。
见他不言声,顾怀阳也便不说话了,拨了拨灯花,叫那火苗大了一点,然后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十分有耐心地陪他干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无端无意识地平摊在桌子上的手指才蜷了起来,握成一个拳,他忽然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顾怀阳忍不住探过头去,问道:“什么?”
然后顾怀阳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是:“我没错。”
那一刻顾怀阳甚至感觉他露出一点愤怒来,就像他的真实年龄那样——没有过多的隐瞒和压抑,想到什么,脸上便露出什么来,就像个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的少年。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施无端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没错。”
顾怀阳愣了愣,他愣神的这会功夫,一道小风正好从没关好的门缝里卷进来,将烛火吹打得晃动起来。
施无端一激灵,回过神来,眼珠动了动,一丝光芒飞快地闪过,随后立刻归于平静。
随后他从原位上站起来,用他那惯常的、比常人慢上一些的话音轻声说道:“我酒醉失态,耽误大哥休息了。”
这是彻底醒过来了,顾怀阳颇有些可惜地想道,他于是道:“小六,记得刚刚结拜那会,大哥说过什么么?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老五是个暴脾气,每每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和你吵闹一番。你也应该同他一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高兴的时候,就跟大哥说说,我能白让你叫一声哥么?”
施无端应承道:“是。”
顾怀阳瞧他又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近日也辛苦啦,回去早些休息吧。”——这臭小子,还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直到很久以后,顾怀阳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从施无端嘴里听见的“我没错”三个字,才突然发现,他们小六,白离,颜甄,乃至于那些个死了的,或者未曾离开的人,其实都是困在这句仿佛畿语一样的祭台上,谁也下不来,谁也不能动一动。
久而久之,这三个字仿佛变成了他们魂魄上的一个巨大的补丁,一旦揭下来,这些个人的魂魄便都成了一个模样——漏风了。
第二日一早,顾怀阳还有些担心地专门叫了人去看施无端怎么样了,结果来人过了片刻跑回来报,说一早晨便拉着他那位住在院子里的朋友出去了,说是去排队买城南的兔子糕,还拐走了陆云舟小女儿陆露一个,陆三哥找不着孩子,正在磨刀。
这是又好了——于是新鲜走马上任的顾大将军心情轻快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朝中的旨意一个一个地下来,既然被招了安,拿了军饷,便要给上面办事,起码要维护一方平安,平时没事,经常会接到在海宁周遭剿个匪、清理一些流寇之类的任务。
眼下红巾军翅膀硬了,不用再巴结山头里的土匪,便摇身一变,做起了抢劫山匪清洗山头的买卖,陆三哥和孟忠勇两个人一个负责杀,一个负责抢,抢来的东西经过顾大将军过目后,给施无端统一调配,拿足了给督军的好处,大部分昧下给弟兄们吃肉,小部分上缴朝廷,以表战功。
清理流寇则是李如霜的任务,对于愿意归顺的,李四娘也很温柔,名单上报,登记人名籍贯,编入红巾军中,以后只要听话,便有吃有喝,即便出了意外不幸捐躯,家里不管是有七十老娘还是嗷嗷幼儿,往后便都有了保障,对于不听话执意要钻牛角尖找死的,李四娘也有一个特长可以对付——实际上她平生只有两个特长,一个是特别会煮饭,一个是特别会砍人。
施无端一肩挑了欺上媚下、贿赂攀扯、打通关节的事。
顾怀阳等人便这样在海宁安顿了下来,竟颇有种像是要常住久安的态势一般,兢兢业业地做起了“地方官”。时间长了,白离竟开始怀疑,那天他通过水镜瞧见的施无端与顾怀阳对话,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造反的人是应当这样安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