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兔子用尽了全力一样地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突然便不动了,乌黑的眼睛里,光泽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着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静止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茶棚老板感觉他的呼吸也像是终止了,变成了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男人低垂着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详的神子画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气似的,似乎他只有这样一个皮囊走在人间,唯有那么一丝的魂魄,透过他的眼睛,以绝顶寂寞的姿态,望着莽莽苍苍的世间百态。
过了半晌,男人才低声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么。”茶棚老板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养些个狗啊猫啊,鸡鸭鱼兔,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东西,总是要死的,你年纪轻轻,要想得开。”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问道:“如何能想得开呢?”
老板呲着一口黄牙,好像被问住了。
如何能想得开呢?这些事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陷在里面的人,又怎么会想得开呢?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人说道:“只要你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往前头一望,见着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开了。”
茶棚的门帘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揭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像是磕头碰出来的痕迹,沾着尘土,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单是一条袖子便打着三四个补丁,补丁罗补丁,使那件本来颜色偏深,显得肃穆庄重的袍子变得有些花花绿绿了。
他的眼睛却极亮,长相异常可亲,平白就像是带着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个老乞丐,表情却像个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见此人,手一哆嗦,吓得险些将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经陪一个远房亲戚上过菩提山,在那里旁听过一回大师讲经,有幸见过这个老人一面,虽不知他名号是什么,却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顶级的智慧大师之一。当下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双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虔诚地说道:“大师。”
老人摆摆手,笑道:“小老儿只是厚颜进来讨一碗热水喝,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茶棚老板兴奋得直搓手,大师竟到他的茶棚喝水,这可不是莫大的荣幸么?那茶碗要沾上仙气的,将来非供起来不可,便一叠声应着跑下去了。
茶棚里有无数桌椅座位,老人却径直走到了那抱着死兔子的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尸体身上,眼中仿佛含着巨大的慈悲一样,低声叹道:“公子看不开,是因为不看,想不开,是因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男人正是独自来到大菩提山的施无端,他方才专注地盯着兔子时,乌黑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浅浅的水,而此时,这层水结成了冰。
施无端看也不看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师你想得开,大师何等人物,明知我们设伏,还那样痛快地便从大周山撤走,转手将玄宗和密宗卖了出来。”
老人低下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脏兮兮的手指间慢慢地从他手中降魔杵上面的经文上捋过,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无端犹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千年密约,可是谁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虚伪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满嘴仁义道德、泽被苍生的大乘教宗呢?后学当真是吃了一惊,大师您说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飞禽走兽,敬每一个苦海生灵。密约于我何加?功名又与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计,将密约断开,我们又有什么道理执着?”老人不惊不怒,只是慢慢地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施无端手中的兔尸,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说道,“穷则生变,万物生于变通,死于固着,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独潭之中,你等红尘痴儿,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无端感觉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烟从兔子身上飞了出来,正好被端热茶出来的茶棚老板瞧见了,登时给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施无端目光一闪,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老人却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