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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124)

他开始不自觉地陷入漫长的回忆里,面孔模糊的师父,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的江华散人……

施无端其实早慧,两三岁的事也大多记得,只是平时不大想,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么猫嫌狗不待见、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

这让他恍惚,也会让他软弱。

比如当他念起苍云谷的时候,他会不舍得对白离下手,甚至不舍得记恨他,当他念起苦若大师,想起那个古板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为了不让同门相残,为了保住他这一根独苗,甚至从此自闭于九鹿山上的时候,他便会不忍心违了她的意愿,不忍心杀青觕和那些玄宗的弟子,当他念起江华前辈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男人一直以来和自己说的因果宿缘,会觉得无可奈何地看开一些东西。

然而不忍、依恋甚至宽容,都会带来软弱,一点的软弱都会让他痛苦。

七盏山灯借国运七十年,七十年里,纵然百姓生于水火,民不聊生,或者灾害不断,风雨飘摇,然而灯不灭,“天时”“地利”“人和”,它便总要占上一样。

大概意思便是说,纵然它风不调雨不顺,拆东墙补西墙,却也总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会有不世出之人,挽大厦于将倾。

很久以前,施无端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并不十分透彻,因为他实在是很忙,忙得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海宁到京城,拿着通关文牒,至少要走上四十多天,那样山高水长,那样难。

如何敛财,如何釜底抽薪,日后这艰难的路该如何铺就,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流通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十几年来,夙夜不寐,阴谋和算计像是简单的黑白线条,草率粗鲁地便构成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没有世家公子阅尽人间美色的歌舞升平,没有草莽少年无忧无虑的多情懵懂,只有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在这样一条艰险的路上艰难地生活下去。

软弱……一点点的软弱都会让他进退维谷,良心和要做的事,很多时候只能选一样。

然而这个出奇安静的时候,施无端却不着痕迹地想了很多,七十年国运,天时地利现在看来全部不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毁去了教宗密约,甚至他在大乘教宗里伸进了手,用暗杀阴谋和利益铺了一条暗线,直接导致那次大周山之战,大乘教宗于玄宗成功地被分开,玄宗精英几乎一夕尽毁。

可是半崖死了,颜甄还活着,邹燕来还活着,张大将军还活着……就是以后这些人都死了,白离还活着。

当年山灯升起时,魔宗始洞开,如今白离出世,与密宗联手,红巾军便一直在东越徘徊不出,步步惊心。原来他一直在星盘上算不清的一团线是这样连接了起来,果然是天衣无缝的一团乱麻。

冥冥中像有一只手,轻描淡写地便将凡人所有的挣扎与咆哮全部卷入其中,叫谁也算不出,算得出,却也躲不过。

于是一种异常空虚、疲惫的感觉从胸中陡然升起,施无端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烂了心的柿子,轻轻一碰,便色厉内荏地干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面壁想着,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想来便是个炉子上的水壶,被一连串地烧这么长时间,也差不多要烧干了,施无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反正一身冷汗,脑子却清明了些。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只见旁边放了水,依然是叶子包着的,那人恐怕也知道自己的手艺不行,为了怕漏,里里外外足足包了有四五层的叶子,不像个取水的瓢,倒有点像大粽子了。

施无端四下瞄了一眼,仍没发现姓白名离的那狗娘养的东西的踪迹,皱皱眉,心里骂了几句,却也没和自己过不去,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此后不知几日,柴禾一直有人添,醒来身边必有放好的清水,甚至形状古怪的野果,烤肉,只是不见白离人影。

那日白离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一大片暗红色的叶子,若不是上面隐约的叶脉,竟叫人真的以为它是一块布,角落里沾上了一小块血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还是……的。

施无端也省事,撕了根布条随手穿穿绑绑,便将这麻袋片一样的东西给弄成了一件人穿的袍子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古怪来。以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便被他勉为其难地当成被子,睡下时略微搭在身上。

一开始,他胸口还好像堵了口气似的,几日下来,竟被这躲躲闪闪的魔君闹得没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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