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到魇山没下雨,甚至还有太阳,夕阳落在山的那一头,把附近的流云都镀了色,看上去,像是魇山歪着的脑袋枕了个绯红色的枕头。
山肠口错落支了六七个大小帐篷,外围拉拦绳,中心处搭了几个做饭的简易灶,俨然自成营地。
阿达坐在帐篷口,正呼哧呼哧吃着户外锅里的面,见陈琮他们过来,先是一怔,而后重重放下锅,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过来。
花猴怕他打人,先一步呵斥:“哎,你想干什么?”
阿达在陈琮面前停住,语气克制中还带了一两分畏缩:“你那朋友,到底把我们十六姐还有晓川……弄哪去了?”
陈琮反问他:“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你觉得我会知道?”
阿达讪讪的,魇神庙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很大,他至今还没缓过来,素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改了不少,总有一种“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收拾你”的感觉。
他小声咕哝了句:“那是死是活,总得给个准话啊。”
陈琮说:“就当死了吧。”
就当是死了,别报希望,那以后至少不会再失望。
***
山肠的入口在两棵呈“V”形斜出的树后头。
难怪那天怎么也定不了位,他们只想到会不会生了苔藓、以至于原本光滑的大石没法辨别了,还是小瞧了植物的生长速度:十多年,在这种亚热带湿润的山里,一两粒树种,足够窜成大树了。
入口旁边,倚靠了一扇待装的门,门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危险矿井,慎入”。
山肠里每隔一段都放了户外灯,倒是省却打手电了。那个无底洞,临时拉起了和铁锁链平行的绳索,铺上几块木板,虽然不甚牢靠,但走人没问题,石墙处也被拓挖得更宽,弯腰蹲挪可过,用不着耸缩着身子艰难钻爬。
也就是几天,居然变化这么大。
陈琮怅然地笑笑:“你们做了不少事啊。”
花猴来了劲:“还不止呢,你记得魇山脖子那的入口吗?定做了个井盖,回头得给盖上。还有魇神庙那门,也修补过了。你放心,洞里会留一套钥匙,这样,万一肖小姐回来,拿钥匙开门就能出来了。”
……
近魇神庙时,能看到里头灯光大亮,应该是安排了发电机照灯,神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是不是?老禄!都没想到吧?当年的魇山是有高人的,你说说……你们就该早点派人进庙来看。”
禄爷笑呵呵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说是这么说,以前不敢啊,不是有石虫子吗?”
陈琮低头进庙,一级级走下台阶。
里头有不少人,除了颜如玉和留在医院看护梁世龙的梁婵兄妹俩,其它“人石会”的都在。
戴天南和廖扬也在,两人头脸都绕着绷带,一个主扎下颌,一个主包眼睛,看上去颇为滑稽。
众人或站或坐,都朝向一面写了字的山壁:字是赭红色的,竖列,洋洋洒洒一大篇,字上斑驳,字边也刮擦得很厉害,可以想见,这篇字就是花猴说的,被覆盖过、又小心剥离出来了。
神棍和禄爷站在距离山壁最近的地方,指着山壁跟后头的人说话,那场面,像极了导游给游客介绍景点。
陈琮不声不响地过去,坐在了最外围的地方。
这篇字还是有题目的,他刚辨认出头两个字是“游仙”,神棍就又开口了。
“游仙枕,大家都听说过吧?最早出现在《开元天宝遗事》里,说是‘色如玛瑙,温润如玉’,其实就是玛瑙了,传说枕着它睡觉,可以梦游四海五湖,所以叫游仙枕。你看看这题目,《游仙肉枕》,真是一语中的啊。”
陈琮听不大懂,转头看边上坐着的牛坦途:“牛头,什么意思啊?发现枕头了吗?”
牛坦途一脸的失落:“不是,他们讨论说,咱们之所以能养石,是因为石头里本来就有东西,还跟咱们不是一种物种……就,挺难接受的。”
***
当年的魇山,虽说是蓄谋而建,但歪打正着,的确是一时精英荟萃,有不少人,真的是在魇神庙潜心闭关、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其中不乏新奇看法、别样解读——彼时“人石会”的学术氛围,可比现在要浓厚多了。
这篇《游仙肉枕》,其实大部分篇幅都被涂抹掉了,但因为露了个名字,这名字又实在让人心痒痒:枕头就枕头,干嘛加个“肉”字呢?
所以费大力气擦拭、刮磨,期间还动用了一些特殊的化学用料,终于勉勉强强,把这一篇给复原出来了。
没有落款,就叫这人无名氏吧。
这人自述,师承前辈,用心养石,但他属于格外有想法的,对不少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比如,说养出来的石胎是他自己,他就很难接受,“生而得入人道、何以畜牲自居”——六道轮回,何其有幸生成了人,干嘛要说石头里的那个畜牲是自己呢?
再比如,“入梦”这个说法,他也不认同,“梦者,天马行空,焉有在家在室、历历如醒”——谁没做过梦呢,梦都是离奇古怪的,哪有人一做梦,就是在睡觉的床上醒来,梦里所见,都是自己醒着的时候见过的、还一比一还原?醒时没见过的,就是一团浓雾,这叫梦吗?
所以,经由《游仙枕》的故事,他突发奇想:人夜夜枕石而眠,会不会是反过来,其实是石头里的东西枕着人这个“肉枕”,以人在白日的所见为梦、在梦中游历呢?
于是,他以同情的语气写道,“需悯之物,久困樊笼,不见山海,日日囹圄。遂以人为枕,自烹黄粱,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