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窖不大,四面抹平之后,刷了白浆灰粉,颜老头每次下来等死&再活,有什么癫狂的想法、感悟,就会在上头涂抹一番,涂多了,重新抹白,从头再来。
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上一次时写的吧。
上头有字有画,字是银钩铁画,画是挥洒自如,别的不说,干爷在人间这几辈子,字画是练得真不错。
颜如玉第一眼就看到了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好头颅,谁当斫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干爷真是,写什么不好,学隋炀帝写这种晦气话,瞧瞧,这一世脑袋被人“斫”了吧。
又看到两列不伦不类的。
左边是:真无聊,欲打听,最害怕,心惴惴。
右边是:怕人杀我,盼人杀我,谁人杀我,无人杀我。
颜如玉觉得,这类似小学生做的两栏连线题,他试着连了一下,觉得第一句应该是“心惴惴怕人杀我”,怕嘛,自然会心惴惴。
没接着再连,因为视线又被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女娲像。
画是黑白风,线描,女娲蛇尾盘缠、坐在河滩侧畔,正将多余而无用的土石拂开,面前已经捏了一排小人,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大概是正等着女娲吹的那“一口气”、好真正成人。
边上也题了字。
——生而为人,幸而为人,笑我终非地上人。逐日不得日,日下憧憧一生魂,来路茫茫,失我故乡。
后头还跟了一首打油诗。
莫怨地母有偏私,土成人分三六九。
三六九里尚有我,好过流离不得所。
颜如玉还待继续看,高处的小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这是提醒他探视时间到了,颜如玉没再逗留,上了楼梯,开门出来。
出来了,却没见到人,他出了戏台,反手带上门,四下张望了一回,看到颜叔蹲在戏台边沿抽烟,身后是阔大的夜幕,烟头那一点红分外吸睛。
颜如玉也不上去,仰头看他。
顿了好一会儿,颜叔才开口:“徐定洋有消息了,你知道吗?”
颜如玉点头:“知道了,下午收到的消息,我一早就过去。”
“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多带点人?”
“随队去,带其他人不方便,我一个人就够了。”
颜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颜如玉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转身想走。
“阿玉啊。”
三个字,尾音拖得老长,话里有话。
颜如玉又转回来:“颜叔,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颜叔没立刻吭声,先用力吸了口烟,像是要酝酿什么,幽幽吐出。他吐烟气时是微抿着嘴的,有那么一瞬间,颜如玉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滑稽,像极了微微开缝的蛤蜊壳儿里着火冒烟。
“干爷这一趟,本来就差不多到时间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元气伤得不轻。我是想着,等头长得差不多了、能睁眼,就立刻让他进补。”
颜如玉说:“挺好,有道理。那还有多久啊?”
“三个多月吧,你什么想法?”
颜如玉耸了耸肩:“补品能怎么看,到时候叫我呗,随叫随到。”
颜叔有些意外,又有点不忍:“阿玉,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要钱、要女人,或者其它的什么,你尽管开口。”
颜如玉失笑:“叔,你觉得这些,我自己搞不定吗?还用得着你们帮忙?”
颜叔沉默了一下:“你想见你爸吗?这老东西,把你甩给干爷之后就跑了,但毕竟是你亲人,你要是想见他……”
颜如玉哈哈大笑:“别,别,见了他晦气……我倒是想见我妈,叔你要是有办法,可以安排一下。”
颜叔尴尬:“拿你叔开涮呢?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
颜如玉笑了笑:“是啊,不安排也行,反正,最多再等三个月,也就见到了。”
到时候,足可唱一出“喜相逢”,没准还是“阖家团圆”呢。
***
肖芥子很想睡觉。
但她又不敢,一是因为附近春焰的人太多了,她怕除了徐定洋,还有别的掠食者。二是神棍之前那一通关于石头的分析、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所以,她大方地表示自己负责守夜,让神棍想睡就睡、尽情睡。
但长夜漫漫,又没别的消遣,她一会盘腿坐着,一会蹲在树桠上,像只心事重重的猫头鹰。
石头里那个不是她……
她突发奇想,拿胳膊肘蹭蹭神棍,怕下头听了去,用的都是气音:“哎,如果石头里本来就有什么,这像不像是个蛋啊。”
神棍也还没睡着,“杜子春”这个名字搅得他头昏脑胀: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在哪见过,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想起来了。
他随口敷衍:“对,像。”
肖芥子喃喃:“本来就有……石头的岁数那么长,本来就有,这得在‘蛋’里待多久啊,这得是被封印了吧。”
神棍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什么?”
声音有点大,肖芥子赶紧以手下压,神棍会意,又小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石头动辄成千上万年的,如果本来就有,那得在里头困多久啊。还‘脱此樊笼’,我看是它们想脱此樊笼吧。”
神棍喉头吞咽了一下:“不是这句话,你还说了什么?”
肖芥子想了想:“封印?”
对,封印。
神棍心跳得厉害。
都说“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久而久之,简化为“女娲补天”,大家习惯性地只想到“补”,却忽略了前头还有一个程序。
炼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