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心里除了这个声音,已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他冷然地抬起手,从虚空拔出斩苍剑,反手竖立在她身上,手腕往下压去。
斩苍细长的剑尖抵到了暮霜的心口,剑刃忽地震颤起来,剑气如逆流的风漩,竟然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僵持在半空,不得寸进。
杀了她!
连你的命剑都为她而背叛你,她的存在就是你最致命的威胁!
重烛额角青筋鼓胀,心里的声音震得他耳鸣,杀念如洪流冲上头顶,那双金色的眼眸,完全被瞳孔里的血色浸染了,除了遵循心念,再没有别的念想。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剑柄,魔气汇涌在掌中,用力往下刺去。
斩苍剑的剑芒同时大盛,两种原本系出同源的力量分裂对抗,将斩苍的剑铭都逼了出来,那剑铭之中镶嵌着一道血色的铭文,铭文牵动着斩苍剑的剑气,顺着剑身逆流而上,破开重烛掌心的魔气,冲入他的经脉之中。
重烛双臂被反噬的剑气绞得鲜血淋漓,闷哼一声,禁不住倒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重烛!”
重烛眩晕了片刻,恍惚听到了暮霜担忧的喊声,她从床上翻身起来,扑过来接住了跌倒的他。
原来她根本没有睡着。
重烛跌入柔软的怀抱中,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随着呼吸进入感官,她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手足无措地接他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看见他手臂上的伤,表情看上去比他还要痛。
心底叫嚣的声音短暂地消散了片刻,那控制住他的沸腾的杀意,也短暂地平息下来。
斩苍剑摔落在地上,剑身上那道与剑铭交织在一起的血色铭文依然亮着,重烛想起来,这道铭文是他取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刻进斩苍的剑铭之中的。
不,应该说是人间的那个他。
他把护心鳞给她,叮嘱她远离自己,在斩苍剑铭中刻下就算反噬主人也不能伤害她的铭文,全都是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因为魔心而变得面目全非时,能够护住她。
他的护心鳞,他的斩苍剑,都没有背叛他,而是遵从了他另一颗心的意愿。
他好像又听到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魔心上的裂痕又崩出几道,不断地扩散开,裂出蛛网似的痕迹,与此同时,有什么慢慢浸润进了他麻木干涸的心里。
重烛又感觉到了痛,比在树影下听她说不再喜欢他时,还要痛苦。
就和他堕入红尘,魔心沉眠,胸腔里长出血肉,初生凡心时,一样痛苦。
“痛啊,痛就对了,生出血肉的心脏就是会痛。”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重烛眼前的光暗下去,意识被拖入黑暗深处,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在一片远古的荒原之上。
天地黄沙漫漫,重烛头上盘缠着一座大山一样的躯体,他仰头看不见它的全貌,只能看到躯体上和自己身上相似的鳞片。
重烛从那躯体之下钻出去,退出去好远,才得以勉强找到它的头部,看清它的部分形貌。
大约是血脉相连,看清它的瞬间,重烛便认出了它来。
“烛龙?”重烛仰头望了望四面,“这里是烛龙墓?方才是你在跟我说话?”
烛龙的尸骸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早已死去了千千万万年,风从它身上拂过,能卷起一片风化的骨灰,根本无法回应他,也不可能回应他。
重烛心有所感,低下头来,在烛龙尸骸底下,看到蠕动的影子。
那影子慢慢从地面浮出,竖立起半身,有着与烛龙相似的头颅和五爪,说道:“你看,只要是血肉生的心脏,总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就连烛龙都不能幸免,而生为它影子的我却还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与这天地同寿。”
重烛扬首望着那比山还高的烛龙影,“一直在我心底叫嚣着杀戮的声音,也是你?”
烛龙影颔下头颅,明明看不见眼睛,重烛却能感觉到它的注视。
它扭动影子,展露出身躯上一段明显凹陷下去的部分,说道:“孩子,你们是我割下自己身躯,创造出来的,我当然不忍见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歧途。”
一阵风拂过,吹得地面砂砾哗哗作响,骨沙底下又露出一些龙身残骸来,这些残躯与烛龙相比,要小得多,每一条残骸之中,都抱着一颗破裂的魔心。
重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影,他的骸骨半埋在砂砾中,胸腔里那颗魔心裂痕斑斑,失去了所有魔力,成了一颗毫无价值的顽石。
烛龙影叹道:“我当初看着女娲造人,她造人那么容易,而我想要创造出一颗魔心,却这么困难,你们偏偏还不懂得珍惜。”
烛龙陨落,它的影子脱离不了残躯,也只能随着它千万年地葬身在这片墓地里,终一日,烛龙影忍受不住寂寞,割下自己一部分影子,创造出了一条与自己相似的魔龙。
魔龙出世,强大的魔力吸引来天地之间的魑魅魍魉,聚集而成魔界。
烛龙影自己便没有心,它创造的魔龙自然也没有心,所谓的魔心不过是一颗贮存魔力的石头,魔心里生出血肉,便意味着,衰老,死亡,即便再如何强大也逃脱不了。
就和烛龙一样。
烛龙影伏低身躯,向他张开五爪,说道:“孩子,你会痛,是因为你病了,你过来,让我帮你修复魔心,你就不会再感觉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