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清晨格外静谧,唯听得凛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呼啸。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也沸了,咕噜咕噜的热气顶着小巧的杯盖,茶叶清香袅袅飘散在这安静的书房里。
裴琏握着密函的长指却是越发攥紧,浓黑长眉也沉沉压下。
阅毕书信,再次抬眼,那脸色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凛冽冻人:“孤早知东突厥狼子野心,所谓百年盟书不过是缓兵之计,迟早要再打一场。却没想到这西突厥竟如此糊涂,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竟轻信东突厥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觉着是大渊害了他们的质子,也要毁约,与我朝兵戈相向!”
“殿下且喝杯茶,消消气。”
肃王面色平静地倒了杯茶水,递到裴琏面前。
裴琏并不喝茶,只沉眸问:“父皇此时来函,可是准备发兵?”
肃王看着眼前这张双眼跳动着灼灼热意的年轻脸庞,心下喟叹,还是年轻,气盛。
也是,才二十,正是热血沸腾、渴望建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
“严冬凛冽,大雪连绵,于草原正是物资匮乏时,于我朝也绝非进攻的好时机,是以在雪化之前,还算太平。”
肃王给自己添了杯茶,缓声道:“陛下此函,算是与臣提前通个气,谋定后动。”
“那个西突厥的质子阿卡罗本就是个体弱的痨病,八年前送来长安时,便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看在两邦交好的份上,鸿胪寺一直给他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谁知他痼疾难愈,春日里柳絮入肺,竟一命呜呼。彼时西突厥的使者们也都是亲眼瞧见了,为表悲痛,父皇还特派了孤的二舅父为使臣,随着西突厥使者一道将阿卡罗的遗体送回故土。”
裴琏冷声道:“我大渊做事坦荡光明,若想打它西突厥,直接点兵排将杀过去便是,何必做谋害质子这等下作把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肃王浅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看向裴琏:“殿下真以为西突厥的莫铎汗王看不懂这是东突厥在煽风点火?这莫铎,瞧着是个老实的,实则是个顶顶奸猾的鼠辈。”
裴琏琢磨着肃王这话,面色微变,坐姿也越发端正,恭恭敬敬给肃王添了杯茶:“求岳父教孤。”
肃王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且态度谦逊,倒也愿教他一二。
于是端过那茶盏,将这边境各方的势力、布局及统领的性情做派一一与他说了。
若说裴琏先前对肃王的敬重是六分,而今听罢这番分析,那份敬重已然增到八分。
与幼年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兵书的情况截然不同,眼前的英武将军就如一本详实睿智的活兵书,字字珠玑,句句箴言,都叫裴琏生出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之感。
他听得专注,只恨不得将肃王脑中关于军政的一切知识经验都纳为己用。
也是这时,他忽的理解为何当年母后要将他托付给肃王夫妇。
有这样的智勇双全的“养父”与那样慈爱贤德的“养母”,只要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愚钝之辈,定能教化成才。
盛年的将军与年轻的太子坐而论道,直至壶中茶水饮尽,肃王话锋一转,看向裴琏:“以臣过往经验来看,这场仗八成是避不过。既如此,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还请殿下速速赶回长安。”
裴琏眉心皱起:“岳父大人,孤……”
“臣虽与殿下接触不多,但经过这几日相处与方才交谈,也知殿下是心胸宽广、抱负深远之人。若是太平时期,殿下愿屈居府上,追情逐爱,耽误一两年光阴倒也无大碍。而今战事在即,边境将乱,你为储君,应当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中辅佐陛下,而非滞留此处,为儿女情长所绊。”
肃王板着脸道:“且殿下与臣女性情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为着你们俩日后着想,还是就此算了吧。”
裴琏沉默了。
从前在长安,身边之人都在劝他对谢明婳好一些。
现下在北庭,身边之人都在叫他离谢明婳远一些。
包括谢明婳她自己。
难道他此番追来,真的错了?
裴琏垂着眼,迟迟不语。
肃王见他这样,心道又是个执迷不悟的,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罢了,午膳时辰快到了,臣便不留殿下了。”
裴琏将那密函搁回桌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朝肃王,深深一拜:“往后小婿还想与岳父大人多学一些边疆军事,望您能不吝赐教。”
肃王眉梢微动,看着眼前这道修长如竹的清俊身影,忽的想到夫人与他提起太子这一路上都在关注民生、体察民情,很有“学到老活到老”的自觉与毅力。
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肃王都有些羡慕永熙帝了,那人竟生了个这样敏而好学的儿子。
大抵是随了皇后家人吧,毕竟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李老太傅又曾是清流之首,文坛领袖,桃李满天下。
思忖两息,肃王朝面前的年轻小辈颔首:“殿下既有此心,每日申时,来书房与臣手谈一二便是。”
裴琏心下欣喜,再次躬身拜谢了一番,方从书房离开。
巳时入内,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从书房离开时,外头的雪还在下。
裴琏看了眼天色,正打算回西苑写封书信寄去长安,便听身侧的侍卫道:“殿下,那亭中之人好似是太子妃。”